劍閣下臨的小道上。
瞧着遠處的劍閣關口,塢堡中的守卒魚貫出來投降,聽着且渠元光等人不要錢的馬屁,莘迩摸着髭須,頗是慚愧,心中想道:“唉,坐享其成啊!”
的确是坐享其成。
就在四日前,莘迩還在秦德。
那時,他剛打下秦德未久,正打算進攻唐壽、葭萌,忽然接報,說是桓蒙已克成都。
唐艾當時急忙建言,說道:“成都已下,桓荊州必定會遣使,招降劍閣的蜀軍守卒。劍閣天險,南蔽成都,北通漢中,若爲桓荊州有,我軍辛辛苦苦打下的漢中,不得穩矣!當立即旋師劍門山,把守要道,候桓荊州的使者到,然後共往劍閣勸降,如此,劍閣可爲明公得也!”
莘迩從善如流,接受了唐艾的此條高見。
因爲秦德與劍閣間,山道難行,莘迩深怕兵馬還沒回到劍閣,桓蒙的使者已把劍閣招降,故此,連夜挑選擅長攀援的健兒,分别指派高延曹、羅蕩、秃發勃野等悍将,各引率若幹,先發而行,扼住從成都通往劍閣的幾條大小道路,果然被羅蕩“抓住”了桓蒙的使者。
桓蒙所遣之人,乃是他的兩個得力參軍,一個叫做郝盛,一個叫做孟賀。
待莘迩領大軍趕到,唐艾、羅蕩等“押解”着郝盛與孟賀,即到劍閣的蜀軍塢堡招降。
於是,有了眼前劍閣守卒投降的這一幕。
“坐享其成”四字,實事求是地說,單就占有劍閣一事來講,莘迩還真是當之無愧。
高延曹在王都谷陰憋了兩年多,這回跟莘迩出來,着實打了幾場痛快的仗,不但陣擒蜀将鄧文,攻克了沔陽,并且前幾天的秦德一戰,亦是先登城頭,立下了首功,就如猛虎出柙,總算得以小展威風,攫兔吞狼,稍稍飽了肚腹,他現在的心情甚佳。
他橫槊騎在馬上,睥睨前頭的劍閣關卡,眉飛色舞,說道:“明公,劍閣如此天險,竟不費一矢,乃爲我軍所得!這真是天命鍾我啊。”
“我生時紅光漫天,天命所在!”令狐奉生前常常說起的這句話,登時浮現莘迩的腦海。
因信徒從水中撈得了一塊上有火焰紋理的白石,於是自以爲天命在身,作亂不成,當場被殺的那位祆教薩寶郭奣,其矮小的身形亦随之出現莘迩的記憶中。
還有蒲秦的蒲茂,數月前,一道謠言,說什麽“谶書《經世符》有雲‘澤潤柳,金臨寰宇’,分明講的便是我大秦天王與孟司隸”,顯也是自诩天命;又有那遠在東南的賀渾邪,聽說他搞了一大堆的祥瑞,也自稱身具天命。
說來到這個時代,至今不過兩三年,可“天命”這兩個字,莘迩幾乎時時可以聽到。
他都快聽膩了。
卻未等莘迩開口,從在莘迩左右的諸人中,一人作色斥道:“什麽天命?”
說話的人是郝盛。
桓蒙的官銜有好幾個,其中一個是南蠻校尉,郝盛的這個“參軍”,便是其南蠻校尉府的參軍。
此人今年三十來歲,素有博學之名,而下有個“坦腹曬書”的故事,流傳大江南北,故事的主角,就是他。近代風俗,七月七日這一天,家家曬衣,以除蟲蠹,富人們爲炫耀财富,則很多會把绫羅綢緞拿出,曝曬日下;郝盛年少時家貧,遂於這一天,當中午之時,坦腹卧於院中,人問他幹什麽?他答曰:“我曬書也”,意指他一肚子裏都是書。
後來桓蒙鎮荊州,慕其名聲,因延禮辟請,除他做了南蠻校尉府中的參軍。
桓蒙的幾個官職大多可以開府,其帳下的參軍、闆參軍之數,何止百人,郝盛、孟賀,與袁子喬、孫勝、毛虎生、謝執和戰死的龔胡諸輩,皆是其間的矯矯優異、特有聲名者。
高延曹瞄他了一眼,輕視他是個文士,大大咧咧地說道:“不對麽?”
“定西,藩國也;征虜将軍,人臣也;何敢稱天命?況劍閣之所以降者,賴桓荊州進克成都之故也!又與征虜将軍、與定西何幹?你一個兵子,滿口胡言,亂說些什麽東西!怎麽?莫非你定西、還是征虜将軍,竟生了不臣朝廷的反叛之心麽?”
郝盛辭色慷烈,直面莘迩,說道,“征虜将軍若懷悖逆之念,桓荊州就在成都,征虜可悉隴州精銳南下,試一試我荊州兵的刀鋒利不利!”
莘迩失笑,說道:“郝參軍,螭虎失言而已,君何至如是!”
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郝盛與孟賀兩人,奉桓蒙之命,興高采烈地來招降劍閣,未料半道上卻被羅蕩拿住,盡管沒受到什麽侮辱,可劍槊晃眼的情況下,二人也隻有屈服,劍閣這座雄關,還是被莘迩搶走了。
郝盛、孟賀兩人,這時都是怒氣填膺。
一聲輕笑傳來。
郝盛看去,見正是他的“大仇人”羅蕩,便怒目而視,說道:“老兵!你笑什麽?”
羅蕩悠然說道:“我笑今日不是七月初七。”
“什麽?”
“今日若是七月初七,郝參軍倒仍是可以坦腹曬日。”
高延曹雖不知羅蕩想說什麽,然知他口齒伶俐,當郝盛此“敵”在前,卻是寬宏大量,暫且抛下了與羅蕩舊日的嫌隙,識情知趣地接口問道:“爲什麽要曬日?曬什麽?”
“豈不聞郝參軍曬書之雅舉?唯是今日如果再曬,曬的就不是書。”
高延曹問道:“那是什麽?”
“是一肚子有辱使命的羞慚,與劍閣爲我定西所得的怨怒之氣了!”
高延曹、李亮等人放聲大笑。
注意到郝盛、孟賀的臉皮紅漲成了豬肝,莘迩皺起眉頭,正色訓斥羅蕩,說道:“曬書郝郎、落帽孟朗,二君皆我中華俊士。昔我與士道、異真、千裏諸卿聊起南北秀逸,無不對郝郎、孟郎推崇有加,敬重十分。羅虎,你不得妄言,快點向郝參軍認錯,道個歉!”
羅蕩從馬上跳下,作了個揖,說道:“蕩魯莽老兵,粗不識禮,如有得罪,尚請海涵。”
郝盛博學沒錯,孟賀風度灑脫也不假。
然而此兩人,尤其孟賀,其行迹作爲,無非是望白署空的清談士人一流,——當年庾哲的兄長大庾領江、荊、豫三州刺史,辟孟賀爲江州州府的部廬陵從事,遣之到廬陵郡巡查吏治,結果孟賀到郡,什麽也不管、也不問,待其歸還,大庾問當地的風俗得失,他從容不迫地答以一句“你得問我的屬吏”而已,惹得大庾舉麈尾掩口而笑,敷衍地誇他了一句“盛德人也”,随之,改任他爲清閑而不預政務的勸學從事了事。
這兩個人,較以實才,誠不能與袁子喬等英傑相比,俱無幹練果決的能力。
卻是說了,他兩人既無實才,桓蒙卻爲何遣他兩人來招降劍閣?
這是因爲,一者,成都雖克,但在成都周邊,還有許多的蜀兵殘存,人心尚未盡附,猶有負隅頑抗的,桓蒙目下還離不開袁子喬、周楚、程無忌等人爲他進戰剿平,二來,劍閣一座孤關,招降想能手到擒來,桓蒙故此認爲,派他倆去應該就足夠了,郝盛善言、孟賀晏然,結合他兩人的長處,想來不僅能夠完成任務,并且可以光揚江左的人文風流。
然而哪裏知道,莘迩會四遣健卒,攔截諸道,從中截胡?
這些都不必多說,隻說那郝盛、孟賀,本無出衆的才能,因是,縱然二人皆懷怨恨,也隻能逞些口舌之利,且在高延曹裝模作樣、惡狠狠挾槊威脅的舉動下,口舌之利也不敢多說,遂順着莘迩給他倆的台階而下,悻悻然住口不言了。
莘迩看了郝盛、孟賀幾眼,終是忍不住,問道:“桓荊州盛名已久,而今提萬衆,長驅千裏,竟滅僞秦,勢将威名更隆,當真海内之雄也,我心神往馳。未知如二君者,荊州府下有幾許?”
郝盛傲然答道:“如盛與孟君者,不可勝數。”
“如袁君子喬者,又有幾許?”
“若袁子喬者,車載鬥量!”
莘迩點了點頭,感慨似地說道:“我生長隴地,向不識江左高士,今見二君,快慰平生!”
在劍閣堡下接受守卒投降的秃發勃野,馳馬奔回,禀報莘迩:“明公,降卒已經畢出。劍閣,已爲我軍入屯。”
莘迩颔首,盤算心道:“此次伐蜀,高延曹立下了不少戰功,先是沔陽爲其所克,繼而秦德,複是他先登。羅蕩也立功勞不小,南鄭之戰,其功居首。
“北宮越亦戰功多有,既陷褒中,前日接他捷報,成固、西鄉兩縣,也已被他攻占。
“相比之下,勃野的功勞略微遜之,招降劍閣的功勞我雖然給了他,但這份功勞不怎麽當數;我得再給他個立功的機會。”
這回跟着莘迩伐蜀的諸部,可分爲三個派系。
高延曹是曹斐的部将,羅蕩是麴爽的部将;北宮越、秃發勃野是莘迩的部将。
高延曹、羅蕩、北宮越三人,俱戰功赫赫了,隻有秃發勃野,比之不及,作爲莘迩嫡系中的嫡系,莘迩無論如何,也不能虧欠了他。
莘迩與秃發勃野說道:“你即刻率部,東渡西漢水,爲我取唐壽縣與葭萌關。”
秃發勃野知莘迩用意,大聲應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