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了鄧文戰敗的經過,莘迩驚笑歎道:“若螭虎者,真萬人敵也!”
不算帥才,也不算新冒頭的秃發勃野、王舒望、馬輝等将校,隻說定西成名已久的大小戰将,如麴家系統的羅蕩、麴章、麴凜、邴播等;王城戍軍的曹斐等;西軍系統的索恭、張韶、隗斑等;以及現屬他帳下的北宮越、嚴襲等,莘迩都已見過,并且其中的不少都曾跟他打過仗,這些人各有其長,但如僅論單人作戰的勇力,至少目前看來,似乎當數高延曹了。
前天開始,下起了雨。
到漢中已有半月,這半個月的時間裏,要麽陰天,要麽下雨,晴天的日子屈指可數。
前天下到今日的這場雨,起初與前幾場雨近似,毛毛細雨而已,但沒有很快就停,下至於今,反而越下越大,把遠近綿延不見盡頭的群山,淋得青蔥如洗,縱貫奔騰的幾條河水悉被灌滿。
烏沉沉的天色,逼臨南鄭城樓,雨落如川。
人遠觀之,不禁生黑雲壓孤城、風雨成飄搖之感,數杆白色的蜀兵軍旗在陰雲、大雨中,極其顯眼,它們被雨水浸透,無精打采地垂挂着。城頭上的積水,如同小股的瀑布一般,順着城牆四面大約數百個的垛口流下。這幾天定西兵攻城,在城垣上留下了斑斑的血漬。雨水将之澆落,刷到地上,與地面上的血流混合,或者淌向兩邊,或者流到百十步外的護城河中。
因爲下雨的緣故,這三天,莘迩都沒有再發動對南鄭縣的進攻。
帳外一人進來。
到了帳内,這人把濕漉漉的蓑衣去掉,提在手裏,抖了一抖,帳中的地毯登時濕了一片。侍衛趕緊接過蓑衣,拿去了外邊。雖是雨下而至,來人不忘捉羽扇一柄,可不就是唐艾。
唐艾第一眼瞧到了鄧文,接着瞅見了那十頭猴子和十個僚人男女。
“這是什麽?”
莘迩把高延曹的報捷檄文遞給唐艾,說道:“螭虎送來的。”
唐艾看罷,說道:“沔陽被打下了?好啊。攻克南鄭的把握,又多了三分。”
莘迩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說道:“千裏,你有破城之計了?”
“我适才在營外的土丘上,觀察了半晌南鄭城上、城内的情況。這場大雨,不但讓我軍沒法繼續攻城,也讓城裏的守卒放松了戒備。我昨夜觀看天象,今晚的雨還會更大!明公,此正我軍克城之時!”
“夜觀天象”雲雲,兵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一個好的軍事領導人或者參謀,是必須要會觀察天象的。當然了,這個“觀察天象”,說的不是神神叨叨的那些東西,而是雨雪霧風。唐艾在此一方面,就是個高手。别的不講,隻在漢中的這半個月,每次下雨,他都能通過頭天的天氣變化,而提前預測出來。莘迩對他的這項能力,還是很信得過的。
莘迩說道:“哦?”
聚精會神地等唐艾往下說,卻見唐艾蹲下身子,拿着羽扇,搗了搗關在籠裏的那十頭金毛猴,搞得那猴子們龇牙咧嘴,裝兇扮狠,聽他笑道:“這十頭猴子,也能派上用場。”
莘迩說道:“千裏,你就别賣關子了。有何良策,快些道來罷!”
唐艾便把計謀說了。
莘迩聽過,琢磨稍頃,說道:“此策可行!”
……
時當下午,百餘個騎兵押着鄧文出營,冒着大雨,繞着南鄭轉了一圈,向城中不斷地呼喊:“沔陽已爲我所破,鄧文在此,爾等可來一看!”
城内的守卒不認識鄧文,但将校都認識鄧文。
聞訊,将校們忙登城下觑,發現那被五花大綁、捆着橫放馬上的,果是鄧文不假。
消息傳開,城中騷亂。
……
薄暮,莘迩令槌牛殺羊,叫三軍飽食。
……
入夜,莘迩不動旗鼓,集合兵馬。
唐艾、令狐京等文臣,北宮越、羅蕩、秃發勃野等将校,悉數到齊,排列帳前。
莘迩說道:“沔陽已下,南鄭能不能拔,就在今晚!”他按劍顧盼,問諸将,“誰願爲我先登?”
秃發勃野是騎将,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何在,穩當當地站着不動。北宮越待要應聲,早有一人邁步出列,大聲應道:“末将敢爲公先登!”衆人看去,乃是羅蕩。
莘迩喜道:“非将軍不可!”
……
各營做備戰的準備。
莘迩引衆人回到帳中,暫作等待。
嘩嘩的雨聲傳到帳裏,冷風掀開帳簾,吹卷案上的燭火。
明滅的光下,令狐京坐於榻上,神色變幻,終於安耐不住,說道:“公欲夜攻南鄭麽?”
莘迩答道:“正是。”
“陰雲密布,雨水滂沱,兼是夜晚,兵卒視物尚且困難,明公,如何可以攻城?”
莘迩笑答道:“鮮少,此千裏之策也。恰因爲守卒以爲我軍不會夜雨攻城,所以我軍才要出奇制勝!”
令狐京說道:“可如果戰鬥不利,恐怕隻會徒增傷亡,無益於事啊!”
“我轉戰東西,克龜茲、鬥朔方,而比及險隘,龜茲、朔方,皆不能與南鄭相比。我軍頓師南鄭城下,已有旬日,久攻不克,梓潼、巴西的蜀軍援兵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會來到,等到那時,南鄭隻能是愈加難打。如果不借雨夜的機會,發起一場奇襲,那以鮮少之見,我軍該如何才能奪占此城?”
令狐京搖動羽扇,深思熟慮似地說道:“上午不是剛接到桓公軍中的捷報麽?桓公已克彭模,距成都隻有百裏之遠了。接下來,桓公肯定會與蜀兵在彭模、成都間鏖戰。與其冒險於現下攻打南鄭,明公且何妨稍候,待桓公與蜀兵的戰鬥有了結果之後,再做籌劃?”
“你的意思,是等桓公與蜀兵分出勝負,我軍再打南鄭?”
“是。”
“如果桓公敗了呢?”
“桓公如敗,說明蜀兵猶強,我軍就算打下南鄭,勢必也難長期堅守……。”
莘迩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明白了。鮮少你是在說,桓公如果敗了,我軍就撤回秦州,自此不提攻打南鄭的話;而桓公如果勝了,我軍然後可以再打南鄭。”
令狐京遲疑了下,說道:“京即此意。”
莘迩似笑非笑,說道:“鮮少,當日提出配合桓公伐蜀的是你,今日我親自領兵南下入蜀,又說不宜於此刻攻打南鄭,應當坐觀桓公成敗的,還是你。鮮少,你把我弄糊塗了。你到底是想幫桓公伐蜀,還是不想幫?”
“……,明公,伐蜀是國家的大事,當然應該支持,然以京愚見,支持歸支持,卻似亦不應冒險硬攻南鄭,畢竟折損的都是咱們隴州的子弟!”
莘迩慨然說道:“鮮少,卿意我已知,毋庸多言了!誠如卿言,桓公千裏伐蜀,所向披靡,兵鋒已至成都百裏外,然我軍入漢中半月,到現在卻連個南鄭都不能打下!已是不如桓公。
“要再按卿之所議,靜候桓公與成都決戰,觀其成敗,其後再作進退的話,更是隻會增加桓公之威,而減損我定西的聲勢。卿之此議,實不可取!
“且莘幼著,男兒丈夫也,南鄭我自取之,焉因人成事者?”
“因人成事”是一段典故,出自“毛遂自薦”。
長平戰後,秦軍包圍趙都邯鄲,平原君臨危受命,去楚國求援。毛遂自薦跟從。到了楚國,跟從平原君的另外十九個出色的門客無有寸功,全靠毛遂,說服了楚王答應援助趙國。歃血盟約的時候,毛遂喚那十九個門客也來,諷刺他們說:“公等所謂‘因人成事’者也。”意即:你們都是因爲别人(毛遂)的功勞,而才辦成了事情。
莘迩引用這個典故在此,意思很明白,是在說,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打下南鄭,而絕不願按照令狐京所提議的,靠桓蒙戰勝蜀兵、以緻攻克成都的大勝,而趁機打下南鄭。
莘迩炯炯的目光下,令狐京不複有面對氾寬等人時的不爛之舌,無言以對,讪笑搖扇罷了。
唐艾心服於莘迩的神采,一邊眼神異樣地看向令狐京,想道:“麴爽攻滅虜興,收獲滅國之功;明公此番親自伐蜀,如果無功而返,又或者純粹因爲桓蒙的勝利而才攻下南鄭,那麽兩相對比,明公在朝中的聲望必然下墜,此前安定西域等等的功勞,也都将會因之而前功盡棄。
“令狐鮮少的這個建議,表面上聽着不錯,我看是用心叵測!”
風涼如冰,雨聲嘩嘩。
……
兩更時分,果如唐艾的判斷,本就不小的雨水,變得越來越大。
夾雜以電閃雷鳴。
僚人有崇雷、祭雷的風俗,那十個被高延曹送來的僚人男女,五體投地,拜倒在囚帳中,吟唱古老的歌謠。其中的一個孩子,從帳幕的縫隙,看到了一隊隊披甲持刃的士兵經過,踐踏在一處又一處的水窪上,水滴濺射。一道閃電,劃亮了夜空。這個孩子被吓得哭了起來。
選出來的五百名精銳死士,在羅蕩的帶領下,推着雲梯,首先出到營外。
莘迩與唐艾、令狐京等也到了營外,登上丘頂,遠遠觀望。
漆黑一團,不多時,羅蕩及其所率之兵就消失在了莘迩等人的視線中。
莘迩等轉眺城頭,城上沒有火光,什麽都看不清楚。
諸人等待了一會兒,也許隻有兩刻鍾,也許足有兩個時辰。就在令狐京幾人等到心焦的時候,又一道閃電劃過,唐艾眼尖,看見了城牆上正在攀援的定西士兵。
“明公你看!”
莘迩急忙瞧去,剛瞥到點攀牆士卒的身影,電光過去,又是一片濃如墨汁的黑。
參與此戰的兵士們已經集結完畢,停駐在營門外對峙的兩座土丘附近。大雨掩蓋住了一切的聲響。數千人立在那裏,竟是半點聲音不聞。
一點火光,在城頭燃起。
緊接着,是又一點的火光。一點、又一點的火光相繼亮起。
這些火光像是不懼雨淋,而且移動得很快,有的甚至是在跳躍。這些火光,便是那十頭猴子。唐艾吩咐兵卒,給猴子抹上了石油,卻是專門用在了這時。
随之,盡管有雨聲的幹擾,盡管離城頭的距離不是很近,蓦然爆發出來的喊殺聲,還是傳入到了莘迩等人的耳中。
莘迩定住心神,從容不迫地下達命令:“擊鼓!攻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