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九月,莘迩統軍過了黃河,順洮水而下,經武始郡而入隴西郡的地界。
兵至狄道縣,麴球在此迎接。
“道”,是前代秦朝時的一種行政單位,與“縣”同級,專用於胡夷等族聚居的地區,即所謂之“縣主蠻夷曰道”。狄道這個地方,原本是狄人所居,故得此名。
出自隴西大姓,在攻打冉興時立下了不小功勞,現於令狐曲帳下任職的李亮,其家就在狄道。
從麴球出鎮隴西開始,莘迩就與他沒有再見過面,掐指算來,已是一年有餘。
甲械鮮明的萬餘部隊,先騎兵,後步兵,辎重落在最後,沿着剛修繕不久的寬敞官道,在林立的旗幟和鼓吹的伴奏聲中魚貫前行。
接到前鋒将校的禀報,莘迩急忙馳馬,奔出中軍,行約數裏,見到了候在路邊的麴球。
莘迩跳下馬來,快步近前,一把握住了麴球的手,細細地上下打量了好一會兒,笑道:“女生!這麽久沒見,你沒什麽變化啊。”
麴球笑道:“球少小從軍,久在戎旅,早就習慣了。”
莘迩朝身後招手,随從他來的四五個騎士也都從馬上躍下,走了過來。
“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定西的鷹揚将軍、隴西太守,大敗蒲洛孤、蒲獾孫、苟雄,爲國戍邊,使蒲秦半步不得入我邊界,威名可止秦兒啼哭的麴鳴宗!”
麴球忙不疊地謙虛說道:“前敗虜秦,實是上賴大王名德、将軍廟算,下因将士用命。不是我的功勞。‘可止嬰兒啼哭’的,那是柔然的胡将溫石蘭,球焉敢當之?”
北地諸國的衆多戰将中,也還真是隻有溫石蘭有這個名号。
莘迩笑道:“溫石蘭,不也是你的手下敗将麽?他能止小兒啼哭,你自然也能!”顧對跟上來的幾人,說道,“溫石蘭隻能止一止小兒的啼哭,吓唬孩子,算什麽英雄?咱們的麴鷹揚,不僅能讓小兒不哭,還能吓得溫石蘭痛哭。哈哈。”
衆人皆是大笑。
莘迩給麴球介紹,先指着兩個軍官,說道:“這兩位,我就不介紹了,你們都認識。”
這兩人,一個是秃發勃野,一個是羅蕩。
秃發勃野乃莘迩如今得用的将校之一,統帶着莘迩麾下兩支主力騎兵之一的鮮卑義從,與麴球卻是早就見過。
羅蕩,本是麴碩帳下的虎将,後因從令狐奉攻克王城谷陰的戰功,而被調到谷陰,現任麴爽帳下“王國三軍”中的中軍将軍,他是麴氏的舊将,與麴球更是相熟。
餘下三人,莘迩給麴球一一介紹:“這位是骁騎将軍高君延曹;這位是太馬營的五部校尉之一曹惠;這位是我帳下的别部司馬安崇。”
這三個人,高延曹和安崇的個頭都很高,與麴球相仿,曹惠低些,長約七尺,但亦孔武有力。
三人與麴球對揖行禮。
麴球眼中異彩連連,流連於高延曹的身上,說道:“久聞骁騎大名,一向不得親近,今日乃得相見,幸甚幸甚!”
高延曹說來是定西的頭等悍将,但他不屬於麴門将校系統的,過往的從軍軌迹與麴球沒有重合的地方,早年,他多在北疆,與柔然交戰,近年來,又常駐王城,從沒去過外郡,故是與麴球這回乃是初見。
高延曹勇名在外,麴球對他熱情得很,高延曹對他,卻是不冷不熱的。
此是因爲高延曹骁勇敢戰,自诩定西第一虎将,而因家資的緣由,在官位仕途上卻不能與麴家的子弟相比,這就使他不免會對麴氏的子弟産生抵觸心理,抵觸導緻小看。
麴球雖於前時立下了獨抗蒲秦數萬大軍攻營的偌大功勞,然在高延曹眼中,卻覺得這隻是尋常操作,算不得什麽。
他私下裏不少對人說:“麴鳴宗無非會築營,依仗堅營和麴侯給他的精兵,遂獲大功。他不過是個築城的役夫罷了!如換螭虎在隴西,蒲獾孫、蒲洛孤何足道哉?苟雄将爲螭虎槊下鬼矣!哪需等中尉領兵從武都、陰平折回,螭虎一力,隻要兩千弊卒,即可破彼虜衆!”
螭虎,是高延曹的小字。
他有個習慣,在說話時,好用自己的小字指代自己。
既存了小看麴球的心思,對麴球的熱情,高延曹自就不怎麽回應,隻鼻子裏哼了聲,淡淡地點了點頭。他這幅傲慢的模樣,惹得邊上的羅蕩頓時不滿,亦哼了一聲。
高延曹瞟了羅蕩眼,正碰上羅蕩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心中想道:“這個姓羅的,對麴家真是忠心。這狗東西看似黑莽,然是個伶牙俐齒的,老子說不過他。……哼什麽哼?老子不理會你!”隻當未聞。
一來,羅蕩是麴家的故将,高延曹厭屋及烏;二來,羅蕩曾經戲弄過曹斐,曹斐後來成了高延曹的上官,“主辱臣死”,高延曹與曹斐頗是同仇敵忾,因此,高延曹與羅蕩的關系一向都不怎麽樣,兩人有過數次的沖突,但每次,高延曹都說不過羅蕩,說不過就動手,可那羅蕩也是猛将,雖然打不過高延曹,但有道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高延曹每次也說不得,都會落個鼻青臉腫,很不好看,故此,高延曹現在學聰明了,幹脆就不搭理羅蕩的挑釁。
麴球倒是毫不介意高延曹的态度,笑容不變,接着開玩笑似地對曹惠說道:“一看曹校尉的腿,就是擅騎的,果然不愧曹領軍的喜愛,能做上太馬營的五部校尉之一。”
曹惠與曹斐同姓,實不同宗。曹斐的族人被令狐邕殺了個幹淨,一個人坐在中領軍的位置上,權力雖重,孤苦伶仃的,這曹惠身爲武将,偏是個會鑽營的,不知怎的,哄得了曹斐開心,兩人竟是俨然成了一家人。曹斐因是提拔曹斐,把他任爲了太馬營的五個校尉之一。
雖會鑽營,曹惠本人的武力其實也不差勁,少年時就有勇名,騎槊高超,弓馬娴熟。大約是騎馬的時候太多了,他的兩腿受到影響,下到地上,分向外邊彎曲,卻是個明顯的羅圈腿。
曹惠與高延曹同爲曹斐的部将,但在做人上,可要比高延曹強多了,忙帶笑答道:“将軍的誇贊,惠不敢當。将軍以三千兵卒,擊退十倍之虜,功名顯著,惠欽佩萬分。”
高延曹瞅他一眼,心道:“他娘的,馬屁精!待回王城,我得把他這幅醜态禀與領軍知曉!”終是忌憚羅蕩的能言會道,強把不快忍下,沒有開口。
麴球最後笑對莘迩說道,“安司馬早前護送胡商,路經過隴西,将軍,我與安司馬已是熟人了!”沖安崇挑出大拇指,贊道,“司馬數入天水郡的虜秦大營,進出自如,着實了得!”
安崇彎下腰,連連說道:“區區小事,何能與将軍威震虜秦的戰功相比!”
莘迩與羅蕩、高延曹、曹惠,之前都不很熟,但在南下來秦州的這一路上,與他們幾個朝夕共處,對他們的性格,早已是了如指掌。
此時,他把幾人不同的表現盡收眼底,想道:“高螭虎勇而直,羅蕩面黑心嘹亮,曹惠稍圓滑,三人中,我卻是最喜螭虎。來日攻蜀,我當多給他些機會。”
莘迩與跟從麴球同來的張景威、王舒望、邴播等,親近地叙話。
等他叙話過了,麴球捧上公文一道,說道:“将軍,這是秦州呈與将軍的文書。”
秦州,指秦州刺史令狐曲。
莘迩展開觀看。
文中筆迹,是令狐曲的親筆,洋洋灑灑數百字,簡而言之,大意是:荊州刺史桓蒙已然領兵出江陵,入了巴郡(重慶),蜀中李氏聞訊,這幾天頻繁調兵,不僅集合兵馬,守禦成都一帶,并且在與武都、陰平接壤的漢中、梓潼、汶山三郡亦嚴陣以待,武都、陰平現仍有不少氐人的大豪不服定西管制,爲了避免出現亂子,是以他不能親自到州界迎接莘迩。
在文末,令狐曲把姿态放得很低,請求莘迩不要怪罪的同時,說他将會在武都郡,恭等莘迩。
莘迩問秃發勃野等人,說道:“鮮少呢?”
秃發勃野說道:“應與唐司馬一起,還在後邊吧。”
這回出兵,莘迩專門辟除了令狐京爲參軍,從軍出戰,但令狐京不擅騎馬,行軍的途中,便與唐艾等文士結伴,皆乘牛車,跟從在後。
莘迩把令狐曲的來書遞給秃發勃野,說道:“遣人送去給鮮少和唐司馬觀閱。”
秃發勃野應諾,從停候於遠處的幾個部将中,喚了唯一的唐人宋金上前,把莘迩的命令交代與之。宋金應諾,拿住文書,上了坐騎,立即拍馬往南行,去找唐艾和令狐京。
莘迩問麴球,說道:“桓公的主力已到巴郡了?”
麴球答道:“是啊。我也是今天才接到秦州的通傳,剛剛知道的,因爲将軍已将至狄道,所以沒有派人去禀将軍。”
莘迩颔首,細細詢問桓蒙部隊的情況。
巴東、巴兩郡,現雖在東唐的控制下,但與定西的秦州之間,尚隔着巴西、漢中等郡(巴西、巴東、巴三郡接壤,巴西在巴郡的西北邊;巴東在巴郡的東北邊),而今桓蒙大舉入蜀,蜀中風聲鶴唳,巴西、漢中等郡的警戒較爲嚴密,桓蒙與秦州的通信其實并不容易。
這也就造成對桓蒙部隊的眼下的具體狀況,麴球,包括令狐曲等在内,都不是很清楚。
莘迩見問不出什麽,也就算了,改而問道:“天水郡的秦兵,有無異動?”
麴球答道:“将軍領兵下秦州的消息,應是已經傳到了虜秦,天水郡的秦虜沒有别的異常,隻是嚴守營壘、城池,近些天來,我隴西郡多了不少秦虜的哨探。”
此爲意料中事。
莘迩望了望天色,日頭西沉,快到傍晚了,笑對麴球說道:“女生,今晚你給我備下什麽美食了?獵得可有鹿麽?我可很是想你的胡炮肉啊!”
麴球笑答道:“鹿有三頭,不知夠将軍用否?”
莘迩大笑,說道:“足矣,足矣。”對秃發勃野等人說道,“鷹揚的胡炮肉,堪稱我定西一絕,你們有口福喽!”
他翻身上馬,馳到路上,麴球等亦上馬,紛紛緊跟。
暮色下,道樹畔,衆人混與行軍的部隊一同,往十餘裏外的狄道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