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信奉五鬥米道,所以不論輩分,名字後邊都有一個“之”字。
想那楊賀之,因見蜀地民口蕭條,僚人充塞,已是内患重重,而食肉者要麽是如黃貂那樣“一日天子尚爲足”的短視之徒,要麽是如“大秦”故太保李成那樣“單騎突門”的匹夫之勇,一旦東唐來伐,料定無法抵禦,爲了使蜀中隻近數年就已幾遭戰亂、凋零殘破的唐人百姓,免受再一次的生靈塗炭,想方設法,見到了“天子”李當,獻上了存國的兩策,然而卻一片爲民之心,不得李當的理解,反被下獄,且牽連到了他的族父,也是可歎!
身在荊州州治江陵的桓蒙,自是不知楊賀之對李當的獻策,也不知李當拿楊賀之、楊周之下獄,如是知道,怕會給李當一個大大的表彰。
刺史府的議事廳中,今年不到四十歲的桓蒙,坐在主位。
東西兩側,各有十餘張獨榻。
榻上坐的都有人。
桓蒙綸巾大衫,衫上的襟帶沒有系,兩襟敞開,露出貼身内衣。
從頭到襪,由内到外,他一身上下的衣物都是白色。
此時,他雙手斂袖,放在跪坐的膝上,坐姿既不嚴謹,也不散漫,從容顧盼,目生亮光,颔下的胡須增添數分威武,一副晏然而自信的儀态。
兩列獨榻上的坐客,長者已近花甲,少者弱冠而已,大多數的年歲則與桓蒙相仿,三四十歲。
桓蒙正在聽坐中的一個士人講話。
這人名叫袁子喬,出自陳郡袁氏,是桓蒙軍府的司馬。
桓蒙現任的官銜有安西将軍、持節、都督荊司雍益梁甯六州諸軍事、荊州刺史,領護南蠻校尉這幾個,其中,除了持節以外,别的都是可以自辟屬僚的。
計有将軍府、都督府、刺史府、校尉府,四府之多。四府之中,名入吏簿的大小僚佐何止三二百之數,而在這麽多的官吏中,最得桓蒙信任的,就是袁子喬。
論起關系,袁子喬與桓蒙是相識已久。
七年前,桓蒙以輔國将軍出鎮金城時,就辟了袁子喬爲輔國将軍司馬。之後,袁子喬轉任朝中,數年後,桓蒙升遷爲都督青、徐、兖三州軍事、徐州刺史,鎮京口,把時已在朝中任尚書郎的袁子喬再次辟爲司馬。去年,因何氏之薦,桓蒙接任安西将軍、荊州刺史等職,鎮江陵,第三次辟用袁子喬出任司馬。
袁子喬三十多歲,模樣稱不上英俊,但也不醜,他頭裹菱角巾,著一件青色的大衫,手捉羽扇,時而看向桓蒙,時而環視堂中榻上的士吏們,侃侃說道:“王逸之風聞将軍有意伐蜀,因赍信來,言有從将軍入蜀之意。諸君,一葉之落,可知天下之秋!王逸之,族爲冠姓,身具高名,而一聞将軍伐蜀,不勝雀躍之喜!由此足可見,将軍伐蜀此事,合乎士心民情!
“兵所貴者,神速也!将軍請求伐蜀的上表,奉到朝中,已有十日,至今不見有回複下達。定西那邊的消息都已經送過來了!征虜的使臣說得清楚,征虜将軍莘公,已提步騎精銳萬餘南下,不日即抵秦州。當此之際,朝廷的旨意,在下以爲,完全無需再等了!”
他對桓蒙說道,“将軍請盡早下令,最好明、後兩日,我軍就開拔西進!”
一個四十來歲的士人不以爲然,說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伐蜀,是國家的大事。無有朝廷旨意,怎可擅自興兵?勝則罷了,倘使失利,又或北虜趁機犯我荊州,朝廷必有追責!到的那個時候,……”問袁子喬,“袁羊,卿替将軍頂罪麽?”
羊,是袁子喬的小字。
這個士人名叫孫勝,祖籍太原。與袁子喬不同,他是上任安西将軍、荊州刺史庾哲的故吏。桓蒙接鎮荊州後,把他留用府中,仍是辟爲谘議參軍。
袁子喬曬笑說道:“在之前的數次軍議中,我已經給君等分析地明明白白。
“首先,蜀有三弊。一者,民口凋敝,爲充實人口,而李氏竟大引僚人入蜀,僚人性蠻,同於禽獸,反而緻使蜀地的百姓受其殘害,民不聊生,盼王師如赤子之盼母;二者,近年來,李氏數次内亂,大族豪姓,多遭破滅;三來,李氏昏聩,蜀無名将。
“以蜀地之此三弊,今将軍引精兵奇襲,馬到定能功成!
“其次,我如伐蜀,北虜一定會以爲我國内會有防備,不敢輕易進犯,而且即使進犯,江岸的守軍亦足以拒敵。所謂北虜犯我荊州,亦不足慮!”
一人說道:“蜀地而下雖有三弊,但我兵少,可用的州兵隻有精卒萬人,加上其它各郡的兵馬,總共亦不過兩萬上下。敵衆我寡,蜀兼有大江爲屏,地勢險要,攻之恐不易也!”
說話的這個士人年約三旬,雖着帻巾大氅,神色中透出堅毅和果勇。
這人名叫毛虎生,家本荥陽,也是庾哲的故吏,現與孫勝相同,亦是桓蒙的軍府參軍。
毛虎生話中表達出的憂慮,不僅是他一人的觀點,包括朝中的大臣們,在看到桓蒙的上表後,也泰半都是這麽想的,此時堂中的士吏們中,亦有不少懷有此慮。
頓時,好幾個人應聲附和。
袁子喬面露輕視,搖扇說道:“蘇逆叛亂,韓璜攻南城,故督護毛公登城射殺數十人,得拜州陵縣開國侯爵;北虜侵犯邾城,故征虜将軍毛侯困守失陷,突圍出,投江而死者六千人,毛公不幸溺亡。毛侯以壯勇聞名,卿於前年,亦嘗定幹、戴之亂,号有父風。嘿嘿,卻不料膽怯至此!果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勸卿,不如再改個名罷!”
“毛公”、“毛侯”,講的是毛虎生父親的故事。
“幹、戴之亂”,幹、戴兩人,都是庾哲的部将,庾哲死後,他兩人起兵作亂。
“再改個名字”,說的則是:毛虎生,本名肅之,字憲祖,說來也是巧了,他的本名“肅之”,犯了哀靖皇後王肅之的名,於是,他就改以字行;當下的士人尤重家諱,桓蒙的母親名“憲”,被桓蒙辟除留用以後,結果他的字“憲祖”又犯了桓蒙母親之名,也用不成了,於是隻好再改以小字行世。虎生,就是他的小字。
袁子喬叫他“不如再改個名”,是在諷刺他膽子太小,沒法與他父親相比,不配稱是“虎生”。
毛虎生勃然大怒,就要起身,還袁子喬以顔色。
一個四十多歲的士人哈哈大笑。
堂中諸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過去。
這士人笑道:“袁羊,你叫毛參軍改名,是怕他虎子生威,虎口一張,吞掉你的羊頭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