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承孫服罪之後,因爲他的罪名是謀殺命官,所以很快就被轉到了朝廷的诏獄,也不知是乞大力故意的安排,又或者僅是巧合,宋方被關進的牢獄,正是段承孫此前待的那個。
牢房最多可容兩人起卧,坑坑窪窪的泥土地面,牆角一堆爛草,陰暗潮濕。
地上、草上、外邊的圍柱上,大概是段承孫留下的血漬,處處可見。
兩個獄卒打開牢門,莘迩負手踱入。
宋方原本是跪坐在草上的,看見莘迩來了,遂改個坐姿,把腿叉開,換成了踞坐。
“你們出去吧。”莘迩對乞大力、黃榮等随從的吏員說道。
乞大力、黃榮等恭謹應諾,退出牢外,和那兩個獄卒遠遠地去到了一邊。
莘迩打量宋方,問道:“宋君,沒有對你動刑吧?”
宋方冷笑着看着莘迩,不說話。
“我特别交代校事曹,你的一應飲食,都由專人去做。飯菜尚可口否?”
另一端的牆角,放着一個食盤,盤上葷素搭配,擺了三樣菜蔬,此外,還有兩個胡餅、一碗粥和一碟醬,都整整齊齊的,一點沒有動。
宋方仍是一言不發。
莘迩轉到食盤前,低頭看了看,随之,緩步到宋方近前,迎視他的目光,說道:“宋君,你覺得我是來看你笑話的麽?”
宋方還是不開口。
“我不是來看你笑話的,宋君,我來,是因爲我尊重君家。”
莘迩的這句話好比水濺入了沸油,宋方壓抑的情緒終於按捺不住,如同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瞋目怒喝,說道:“閉嘴!”
“怎麽?”
“你也配!”
“我也配?”
“你也配尊重我家?你是個什麽東西?一條狗罷了!我家世代簪纓,隴州冠族,你,一條狗,也配尊重我家?”
牢獄不大,宋方的語聲甚高,震得牢中回音滾滾。遠處的黃榮、乞大力等皆不由朝此投目。
莘迩心平氣和地說道:“宋君,誠如君言,君家世爲我隴地高門,君既高門子弟,君又素以風度聞名國中,我現來探視於你,示敬重於君家,君卻當面口出穢言,似不妥吧?”
“與君子見,我自有風度;與小人見,我自有雷霆!”
“我家也是士族,非爲白丁,‘小人’二字,未免太過了吧?”
“你家也算士族?”宋方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仰頭大笑,半晌,咄咄地說道,“前代秦時,我家祖上已然曆仕朝中二千石,那個時候,你家在哪裏?前代成時,我家祖上貴爲三公,那個時候,你家在哪裏?本朝肇建,我家祖上有獻隴之大功,那個時候,你家在哪裏?定西開國之時,要無我家鼎力相助,令狐氏豈能立足於隴?那個時候,你家在哪裏?”
莘迩默然。
宋方冷笑說道:“你家,也算士族?”
“如論閥閱,我家确不如君家。”
“閥閱?呵呵。”宋方不屑地說道,“莫說閥閱,不提族聲,就是你的性命,也是我家給你的!”
“哦?”
“海内亂後,你家在關東原籍無有安身之地,不遠千裏,投奔來隴。我且問你,如無我家與令狐氏安定隴州,你家能投奔來此麽?”
莘迩中肯地評價說道:“值胡夷膻腥中國之際,君家佐助我國的曆代先王,撫定隴州,爲北地留下了一塊我唐人衣冠存在之所,的确是一件可以留名青史的殊勳。”
對莘迩的贊譽,宋方毫不領情,繼續罵道:“我說是你一條狗,還是高說了你!你的父祖諸輩,當其時也,流離颠沛,倉皇奔竄,無非喪家之犬,連個吃食偎暖的狗窩都沒有!要無我家,你的祖上恐怕早成路邊餓殍!哪裏還會有你?你說,你的命是不是我宋家給你的?你,也配尊重我家?”
宋方的這幾句話罵得太狠了,把莘迩的祖上都罵成了喪家之犬,實在過分。
聽到了他這番話的黃榮、乞大力等,無不怒形於色。
乞大力罵罵咧咧的,說道:“‘公雞拉屎頭撅硬’。這小東西,是看咱沒給他用刑麽?階下之囚了,還敢這樣嚣張!看老子不收拾他個滿面花開!”卷袖攘臂,就要過去揍宋方。
黃榮攔下了他。
莘迩遭到宋方這般的痛辱,盡管說,宋方罵的“莘迩之祖上”,與現在的他沒有什麽關系,到底臉面上有些挂不住,但他盡力平靜心态,說道:“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你一個喪家之犬的狗崽子,區區兵子,有何資格尊重我家?有何資格探視於我!”
“兵子?”
“你不過是靠着些許的微功,阿谀拍馬,得以幸進,方才有了今日。我說你兵子,說錯你了麽?”宋方呵呵笑道,“是了,你必是覺得先王登位,你有功勳。可笑,可笑。”
“如何可笑?”
“如果沒有在我城中遊說,促使氾、陳諸家迎降,先王便是能打下谷陰,我且問你,這個王位,先王能坐得穩麽?”
莘迩沉默了片刻,誠實地答道:“不能。”
宋方昂首問道:“比起我運籌帷幄,爲先王立下的穩定朝局之大功,你的那點拼殺之力,值得一提麽?換了誰都能頂替你,但有人能頂替我麽?”
“不能。”
“我說你兵子,有錯麽?”宋方越說越是興起,順着話頭,接着說道,“先王懷有雄圖,登位後,有解中原百姓倒懸之志,是我,爲先王獻上了‘收胡’之策。那個時候,你在幹什麽?”
“我在建康郡,奉旨行收胡屯牧之策。”
“狗是什麽?主人叫做什麽,狗就去做什麽。收胡之策是我謀劃定下的,跑腿操辦的是你,我說你是一條狗,說錯你了麽?”
莘迩說道:“你剛才說我是喪家之犬的狗崽子。”
“……,你的父祖所以能有個狗窩苟且,是因了我祖上的施舍;你所以能有今日沐猴而冠,是因了我襄助先王還朝!你個狗東西,小人就是小人,隻會玩弄陰謀詭計,靠着栽贓,陷害乃公入了獄中!怎麽?覺得你就能洋洋得意地來羞辱我了麽?呸!正眼都不值老子看你!
“老子固一時不慎,受了你的陷害,但老子是宋家的人!你今天怎麽把老子拿進獄裏的,明天,你就怎麽把老子再送回家中!到的那時,莘阿瓜,哈哈,哈哈,你等着老子怎麽拿捏你!”
宋方說着話,把臉扭向了一邊。
“宋君,你說的都不錯。總而言之,你是因爲我家的門第不高,而瞧不起我,對吧?”
“哼!”
“自我到朝中任官以來,一向對君家禮重十分,然而每次朝會,隻要是我提出的奏請,無論是否與國有利,你卻皆必會反對。你反對的緣由,想來也是因此吧?”
“不錯!”
“虜秦的孟朗,出身寒門,蒲茂不以其門第低下而信重用之,凡其所議,悉俱采納。於今虜秦蒸蒸日上。宋君,相較國事,門第之見就這麽重要麽?”
宋方轉過頭,義正辭嚴地說道:“倫理分明,就是國事!且是首要的國事!胡人自古無爲天子者,何哉?便是因胡人無有倫理!虜秦近年是有點起色,然蒲茂,胡虜也,孟朗,寒素也,倫理不定,貴賤不分,胡虜僭号,小人當朝,他兩個又能做出甚麽大事來?其衰,也必忽也!”
莘迩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雖有記憶中的一些東西,但原本的那個莘阿瓜,也不是高門子弟,因此,他對宋方這類頂端閥族士人的思想其實是缺乏深切的了解的,如今,從宋方的口中,他徹底明白了部分、或言之大部分閥族士人那根深蒂固的門戶之見。
看到莘迩盡管受辱,依然如常的神色,宋方的怒火騰騰地往上沖,忍不住說道:“我後悔啊!”
莘迩不知其意,問道:“後悔什麽?”
宋方咬牙說道:“後悔沒能早點動手!使你這個卑賤的小人,竟得有猖狂的今時!”
“動手?動什麽手?”
任憑莘迩追問,宋方不再言聲了。
莘迩心道:“這宋黃奴蓦然蹦出一句‘動手’,動什麽手?他能動什麽手?哎呀,這姓宋的莫不是想要?”飛快地想了一遍身邊的人,暫時沒有什麽疑點,知道追問不出宋方什麽東西了,也就不再徒勞去問,喟歎說道,“宋君,你知道别人是怎麽評價你的麽?”
“怎麽評價?”
“說你是隻家雀。”
宋方瞪着莘迩,問道:“什麽?”
“君於士流,久有著名,‘家雀’之議,我初以爲不至於。今天與君一席對談,乃知道這個評價真的太對了。君雖高門,眼中隻有一畝三分地,論以心胸眼界,确乎家雀耳。”
宋方大怒,霍然起身,待要再度痛罵,聞得莘迩徐徐說道:“宋君,你家對我朝有偌大的功勳,你對先王又有旁人無可取代的功勞,那我也想且請問一下君,先王薨前,又爲何要殺你?”
“人臨死的時候,難免糊塗!”
“你是說先王下旨的時候,神志不清?”
“不然呢?”
莘迩笑了一笑,說道:“我看不見得吧。”
宋方的心中劃過一道警覺,暴怒因而略微得到驅散,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緊緊盯着莘迩,說道:“當時朝議,諸公對此事已有定論。莘阿瓜!你這個時候提起這個,想做什麽?”
莘迩沒有回答他,正了下衣冠,下揖一禮,說道:“宋君,就此别過。”
“别什麽過?你回來!你回來!”
莘迩大步出到牢外,宋方追趕上前,伸出去抓他,被趕來的獄卒劈頭蓋臉地打了回去。
牢門鎖上。
宋方攥住門栅,叫道:“莘阿瓜!莘阿瓜!你回來,你回來!你剛才那話什麽意思?莘阿瓜!”
望着莘迩遠去的身影,終是沒有回顧一眼,暴怒也好,憎恨也罷,宋方各種的情緒不翼而飛,一陣沒來由地恐慌浮了上來。
他用力抓着門欄,勉強支撐自己不軟倒在地。
宋方驚亂地想道:“莘阿瓜要幹什麽?”
行出監獄,外邊陽光明亮。
莘迩立住腳,囑咐乞大力,說道:“記住我的話,不要動刑,好吃好喝的招待他。”
乞大力忿忿地說道:“明公,這小東西,我看就是欠打!”
“你不許亂來,聽我交代便是。”
乞大力應道:“是。”
黃榮說道:“榮适才聽那宋黃奴說話,此人當真冥頑不靈,也就算了,猶今還指望宋内史能救他出獄,也是真的夠蠢!”沉吟說道,“他說後悔沒有早點‘動手’,此事需得細查。”顧視莘迩的表情,問道:“明公?”
“這件事不着急。晚上你去見一見張昙,叫他明日就上書吧。”
張昙,是西域長史張韶的弟弟,於攻打鄯善、龜茲的兩戰中,立下了功勞,戰後,跟着莘迩來入王城,莘迩表舉他遷任了執法禦史之職。
黃榮應道:“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