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江左朝廷相比的話,定西國國内的行政、軍事等權,目前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混亂。
混亂的原因很簡單。
定西國本來是個王國,按照規制,自有一套王國的政軍體系,而随着定西國的逐漸自立,定西王爲了能夠名正言順地統治地盤,於是兼領了太尉、都督、隴州牧等幾個頭銜,這也就是說,等於在王國的體系之外,又建設了一套體系。
兩套體系的權力出現了重疊。
重疊,當然就會造成混亂。
混亂的主要表現有二。
一個是行政權。
王國内史與牧府皆有行政之權,眼下來說,雖然内史比牧府高了一格,可在具體的施政上,牧府因是直接面對州中各郡、各縣的,其實往往更有權力。
一個是軍事權。
中尉與督府皆有兵權。按照規制,中尉乃是王國的最高軍事長官,依理來講,凡是王國的部隊,皆應該聽從中尉的指揮和命令,然在大都督府設立後,這個權力被督府拿走了大部分。
總而言之,與江左朝廷比較,定西國朝廷的軍政财等構架,現今存在着很大的問題。
針對這個問題,莘迩提出了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黃榮所說的,設立一個新職位,名爲“錄三府事”。所謂三府,指的即是王府、牧府和督府。換而言之,也就是說,莘迩希望通過新設的此職,可以把定西國混亂的行政權與軍事權之歸屬,統一到一起。
他之所以帶着黃榮入宮,上奏此事,是因爲在“錄三府事”這個職位的構想上,黃榮功不可沒,有些東西,需要黃榮來給令狐樂、左氏解釋。
氾丹與張道将問明白了什麽是“錄三府事”後,立刻就意識了這個職務的重要性。
一旦此職設立成功,王國的官吏、牧府的官吏、督府的官吏,都将成爲其名義上的下屬,王府、牧府、督府三府的權力将從此盡歸其理,出任此職的人,必将權傾朝野。
張道将說道:“這不就是‘錄尚書事’麽?”
錄者,記載、錄制之意,錄尚書事,是江左朝廷常設的一個官職,号爲“職無不總”,總錄機衡。隻要是朝中之政,皆屬其管理的範圍。
氾丹說道:“輔國将軍奏請内史宋公出任此職?”
黃榮笑道:“宋公久掌朝端,清名遠著,此職如設,故是沒有比他更合适出任的人了。”
“錄三府事”的這個消息實在太過重磅,氾丹與張道将的心思,已然完全不在段承孫的身上。
氾丹玩味地看着黃榮,嘴角露出一點奇怪的笑容,說道:“是麽?沒有比宋公更合适的人了?”
黃榮從容地說道:“至少輔國将軍與下官是這樣認爲的。”
氾丹笑了一笑,沒再多說,從榻上起身,顧對張道将、乞大力說道:“天色已晚,今天的審訊就到此爲止吧。”
瞧了瞧伏在地上,因爲聽到剛才黃榮說“舉薦宋闳出任錄三府事”這話而面現喜色的段承孫,氾丹憐憫地搖了搖頭。
他正色地對乞大力說道:“乞校事,貴曹用刑未免過狠。即使牧府的任職已被免了,段承孫亦衣冠士人,須得留些體面。你看看你們把他打成什麽樣子了?這兩天就不要用刑了,且讓他緩一緩罷。”
乞大力悄悄地往黃榮那裏看去,見黃榮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痛快地應道:“是。”順手給氾丹拍上一個馬屁,伸出拇指,贊道,“氾公端的宅心仁厚。”爲自己又說了一個成語,而又一次地沾沾自喜。
送了氾丹與張道将出去。
乞大力吩咐下吏把段承孫押回獄内,然後,他問黃榮,說道:“段承孫嘴硬的很,不管怎麽打,他都不肯供說宋方是他的背後主使。黃君,當此之時,下官小小的陋見,以爲決不能手軟,應該繼續猛打才是!爲何适才老氾說這兩天不要再對他用刑了,你暗示我可以答應?”
黃榮笑道:“你道我今日爲何來此?”
“不知。”
“我是專爲讓段承孫聽到‘将軍奏請設錄三府事,并舉宋闳出任’這件事的。”
乞大力問道:“爲何?”
黃榮目光深邃地說道:“希望越大,最終的失望就會越大。段承孫現下已走投無路,再渺茫的‘希望’也能夠給他一點光明,而光明之後,當失望來臨,迎接他的就将是、也隻能是無底的深淵。到的那時,何須再用拷掠?你讓他說什麽,他就會老老實實地說什麽。”
乞大力莫名其妙,抓耳撓腮,不解黃榮之意,問道:“黃君,什麽光明?什麽深淵?你在說什麽?我怎麽一絲都聽不懂。”
黃榮微微一笑,說道:“乞校事,你不用聽懂。且安心地等上數日,再訊問段承孫即可。”
乞大力不明白黃榮的意思,氾丹若是還沒有離開,他卻能理解黃榮之意。
出了校事曹,回到考功曹。
氾丹說出了一句話,話意與黃榮對乞大力所講幾乎相同。
他對張道将說道:“堕水的人,哪怕是一根草,也會忍不住去抓。段承孫在聞黃榮說莘幼著請設錄三府事,并舉宋闳出任此職之後,臉上喜色外露。可憐可歎!他以爲他有救了麽?恰恰相反,隻怕唯是空歡喜一場。”
在回考功曹的路上,張道将反複思量,已經大概消化了突由黃榮處聽來的“錄三府事”此事。
他說道:“氾公,你是說朝廷不會同意設立此職,還是說?”
氾丹說道:“朝廷不會不同意設立此職的。此職之設,在我看來,已是确然。”
到底年齡較小,從政的經驗不如氾丹豐富,張道将不太明白氾丹爲何會有這樣的把握。
他問道:“爲什麽?”
“你沒有聽黃榮說麽?莘幼著提議設立此職的緣由,是因爲虜秦自蒲茂登上僞位以來,他與孟朗同心一意,稍行良政,於今朔方已入其掌,虜秦頗有興起之勢,已然成爲我國的大敵。
“而觀我國,現在卻權責分散,連政令一統都不能做到。
“一邊是上下齊心,一邊是政出多門。高低優劣,不言自明。
“這種形勢下,短期或許無虞,假以時日,則我國必是無法與虜秦抗衡。
“故此,把各府的權力捏合到一處,仿國朝之尚書台制,設立‘錄三府事’,總攬朝局,減少内耗,以勵精強國,實時勢之所趨,而迫在眉睫之必舉也。
“明寶,你覺得莘幼著的這個理由,有無道理?”
張道将就事論事,實事求是地說道:“輔國将軍此議,的确很有道理。”
“這不就行了麽?莘幼著極得中宮與大王的信賴,他的這個提議又是順應時勢,在朝野肯定能夠得到大量的支持,而且最重要的,莘幼著沒有自任此職的意思。幾個方面綜合下來,所以,‘錄三府事’此職的設立,已是必然的了。”
張道将忖思多時,贊同了氾丹的判斷。
他說道:“如此,氾公言說段承孫怕會空歡喜一場,那就是說,内史宋公不會出任此職了?”
氾丹沉默了下,沒有直接回答張道将的問題,而是發了一句感歎,說道:“就在兩年前,宋家還是我定西國中的頭等閥族,便是你我兩家,也不得不屈居其下,更莫說莘幼著了!這才多久,宋家怎麽居然就被莘幼著逼到牆角了呢?”
“氾公,此話何意?”
“我料宋闳現下,定是左右爲難。”
“氾公,這話怎麽講?”
“‘錄三府事’,宋闳想不想就任?他絕對想就任。如今宋家的聲勢,已經不如往昔,先王薨時,他家連個顧命大臣都沒有得到,如果‘錄三府事’此職,再被别家出任,宋家的衰微就将會是無可挽回的了。從這一點說,宋闳對此職,定然是做夢都會想。
“但是,依照眼下的情勢,宋闳卻又必然清楚,他是最不可能出任此職的人。”
“爲什麽?”
氾丹說出了三個字:“段承孫。”
“段承孫?”張道将明白了氾丹的話意所指,說道,“不錯。段承孫盡管說毒殺姬韋是他一人的所爲,但王城輿論,卻在傳此事的背後,其實是别駕小宋公的指使。小宋公一天洗不脫這個嫌疑,内史宋公就無法安然地出任新職。……唉,說起來,宋公是受小宋公的拖累了啊!”
“洗不脫這個嫌疑?宋方的這個嫌疑,是斷然洗不脫了!非但他洗不脫,當宋闳不得就任錄三府事的消息傳到校事曹,傳到段承孫的耳中,我看呐,十有八九,在認識到宋家将衰之後,絕望之下,段承孫就會把宋方給吐出來了!”
張道将徹底明白了氾丹的思路,說道:“氾公所言之‘空歡喜’,原來是這個意思。”
也許是兔死狐悲,又或者是被政鬥的殘酷觸動,氾丹與張道将都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張道将低聲說道:“氾公,你說‘錄三府事’此議,是輔國将軍才想到的,還是他早就想到,而隻是在這個時候才提出來的?”
“此議幹系重大,必得經過長久的讨論和考慮,才能構思成熟。莘幼著定是早有盤謀,隻是此前沒有好的時機,故此才放到今日上奏。”
現在,的确是一個提出此議的好時機。
正如氾丹的分析,因爲宋方的牽連,宋闳目下是斷然不敢接受莘迩的舉薦的,那麽在以此進一步地打壓了宋家之同時,又借宋闳的辭任,順便給段承孫造成巨大的壓力,迫使他把宋方攀咬進來,對宋家再一次進行打擊,可謂一舉兩得。
第二天的朝會上,令狐樂和左氏把莘迩設立“錄三府事”的提議下給群臣商議。
氾寬帶頭支持。
在此議經過了朝廷的通過之後,群臣再議首任“錄三府事”的人選。
宋闳辭受莘迩的舉薦。
依仿江左“錄尚書事”之職任人的慣例,這樣的職務,隻有閥族出身的重臣才有資格擔任。
閥族這一塊兒,定西朝中夠格的大臣,隻有宋、氾、麴、張四家。
重臣這一塊兒,夠格的,無非就是令狐奉任命的那幾個顧命大臣,之前的話,宋闳雖然沒有獲得顧命大臣的身份,但他任職内史、掌握朝權日久,卻也是具備資格的。
兩個标準合在一處,在宋闳辭受之後,能夠出任此職的,隻有氾寬、麴爽兩人了。
麴爽一直沒有出任過内史、牧府主吏這類的行政要職,比起氾寬,資曆上有所不如。
這樣一來,能夠出任此職的人選,事實上,就隻有一個,便是氾寬了。
不用等别人來提,莘迩再次主動舉薦,薦舉氾寬出任“錄三府事”。
陳荪、孫衍、張渾等皆表贊成。
在宋闳的面無表情、宋方的瞋目激怒中,氾寬不做推辭,當朝受任了此職。
隻等任命的王令下來,他就能正式履職了。
朝廷新設“錄三府事”,氾寬首任此職的訊息,一下子在王城傳遍。
不說氾宅頓時賓客盈滿,隻說校事曹的獄内,從乞大力那裏得知了此個消息的段承孫,面如土色,早前的那一點點“希望”落了個空,喜悅變成了絕望。
當晚,黃榮來到獄中,與段承孫談話。
黃榮說道:“你之前不肯供出你背後的主使是誰,所爲者,不過是懼你的父兄、諸子、宗族親戚會遭到報複。氾公因爲輔國将軍的舉薦而出任‘錄三府事’的事,你應該已經知曉。宋家,大樹已傾,已是秋後的螞蚱了。”語重心長地說道,“老段,該怎麽做,你還不清楚麽?”
“我還不清楚麽?”
“老段,你如肯招供,則你雖仍是死罪難逃,畢竟姬韋是你殺的,但主謀與從犯的區别,還是很大的,至少可以保證你的父兄、諸子不受你的連累。你若仍是執意不肯招供,老段,那就隻能把你定爲主謀,宋家現下自保不暇,你覺得它還能幫你保住你的父兄、子弟麽?”
段承孫凄然說道:“黃常侍,我如按你的意思招供?”
“不是按我的意思,是如實。”
“好,我若如實招供,那我的父兄、子弟?”
“你放心,絕不會受你牽連!”
“我招。”
段承孫的口供拿到,黃榮立即上報莘迩。
次日一早,乞大力親自帶人,闖進宋方家,把宋方從床上揪起,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五花大綁的,招搖過市,捕拿到了校事曹的獄中。
下午,莘迩抽出了時間,來到校事曹的牢獄,面見宋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