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卸任武衛将軍之後,武衛将軍沒有再任命他人,現下的“輔國将軍府”,即原武衛将軍府,隻不過換了個門匾而已。
向逵被莘迩舉爲“玉門護軍”,留在了敦煌,目前他的近衛首領隻剩下了魏述、魏鹹父子。魏述、魏鹹兩人從莘迩守營有功,也升了官,魏述得了個都尉銜,魏鹹從散将遷至部曲督。
今日該到魏鹹輪值。
魏鹹二十多歲,個頭不低,長七尺八寸,雄壯強健,生得貴貌,額頭如燕,脖頸如虎。
他年少時,曾有相士驚歎,說他是“萬裏侯”的相貌。
魏鹹家僅是個小縣豪強,當時聽了他這話,他一笑置之。
於今回看那相士之言,卻是有了半分靠譜。
部曲督乃是七品武官。
他這才跟莘迩了一年,就從白身躍遷至此,以他而下才二十五六的年紀,可以說前途遠大,過個十年二十年的,多了不敢說,再往上升個三四品大約總是不成問題的。
“萬裏侯”可能沒戲,但以三品官緻仕,對魏家來說,已是了不起的榮譽了。
也正因了這份盼頭,魏鹹值起勤來,一點不像他在戰場上那樣的骁果敢拼,處處謹慎細緻。
張道将驅車到了将軍府外,下來陳述來意之後,在登記、收走佩劍、阻止張道将随從入府等程序上,魏鹹一絲不苟。
張道将嘴角含笑,沒有不耐煩的意思,哪怕他的佩劍隻是做個樣子,劍鞘裏實爲木劍,然亦未做解釋,登記過後,取劍與之,吩咐随從候在門外,凡魏鹹所令,他一一照辦。
爲何輔國将軍府的戒備這般森嚴?
倒非是因爲張道将與莘迩有舊怨,此套程序是适用於任何來客的;亦非是出自莘迩的命令,而是羊髦、張龜在聽取了黃榮的建議後,強烈要求莘迩這麽做的。
盡管本朝以今,不像前代,尚未有過行刺大臣的事,但要知,前代的定西國主中,可乃有一位是死於刺殺的。於今戰亂多年,隴地又武風熾盛,唐人的輕俠、胡人的亡命徒,絕不少見,在莘迩與門閥士族的矛盾日漸尖銳之情況下,他的安全問題,自然也就需要高度重視。
莘迩盡管不太贊成這麽做,然而拗不過羊髦、張龜,亦隻得“從善如流”了。
張道将入到府内,由吏員引路,來至聽事堂外。
吏員通報:“禀将軍,王國常侍張道将求見。”
張道将躬身於堂前。
很快,腳步聲傳入他的耳中。
響起了莘迩溫和的聲音:“常侍怎麽來了?”
張道将下揖行禮,答道:“‘機務不可停廢,常行文案宜以三日爲限’自列入考課,於日前對朝官、郡縣官進行了初次的考核。下官特來彙報考核結果。”
“這件事啊。”莘迩立在門口,略微側身,邀請張道将進堂,笑道,“常侍快請進來。”
張道将應諾。
堂中,兩人落座。
張道将直到這時,才擡起頭,正面看向莘迩。
莘迩於今主要領了三個職務,一個輔國将軍,一個督府左長史,一個王國侍郎,三個官職,品級不同,服飾也不同,因是,在督府上值時,莘迩着長史的官服,在輔國将軍府上值時,着三品的官服。至若王國侍郎,他隻在上奏政事方面的議疏時才會穿其服色。
張道将看到,莘迩頭戴武冠,平上黑帻,時當春季,著青色的官衣,配中二千石的青绶,水蒼玉,腰中革帶,因是在堂内,沒有佩虎頭鞶囊,囊在案上,小巧的銀印擺在囊邊。
冠服印绶整齊,莘迩跪坐榻上的姿态,十分挺拔,縱面帶柔和的笑容,透出難掩的英氣。
張道将心中想道:“‘居移氣,養移體’,較與昔爲建康郡守之日,莘幼著迥若兩人。”
見莘迩微微笑地看着自己,知他在等自己開口,張道将便說道,“将軍,‘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黜退其幽,升進其明,《書·舜典》之訓也。本朝任官,依照常制,六年爲期,是以任内不再考三次,而考兩次,但依舊是遵照舊例,三年一考。
“上次考課是在去年,按理今年是不考的。
“但各級官廨長吏懈怠公務,積壓公文,緻公事停滞,上下不暢的弊端,日益嚴重,将軍所議之‘常行文案宜以限日’,實是扭此時弊的及時良法,故此下官謹遵大王之令,傳旨牧府,由别駕宋公於月前利用此條,對朝官、郡縣官,盡數進行了一次特考。”
莘迩眉目清朗,笑道:“侍中,你非是我的屬官,不必自稱下官。”
張道将沒想到莘迩會插一句這樣的話,楞了下,說道:“是。”
頓了下,見莘迩沒有再開口的表示,他繼續說道,“此次特考,下至縣令長丞尉、上至國家三卿,凡郡縣、各府、各府曹、各軍之長吏,皆囊括在内。計得中以上者,四十七人;‘最’者,十三人。餘皆負。祁連太守宋鑒天下第一;顯美縣長姬韋爲‘殿’。”
“中”、“最”、“負”、“天下第一”、“殿”,這幾個詞都是考課時用的術語。
本朝繼承秦代,考課的成績共分九等。第五等爲“中”。“中”以上者爲合格;“中”以下者爲不合格,不合适就是“負”。“最”指的是前三等,又稱“高第”。“天下第一”,不必多說,成績最好的一個。“殿”,殿後之意,指最差的。有時會把最末的三等統稱爲“殿”,但張道将話中提到的這個“顯美縣長姬韋”,則其意顯然是此人之成績,是此次考課中的最後一名。
說完,張道将借撫須的機會,悄悄窺伺莘迩的表情。
莘迩神色不動,笑道:“久聞宋家有子,幼即高名,青出於藍,鄉人譽爲雛鳳。盛名之下無虛士。”問張道将,說道,“宋鑒是不是剛過弱冠之齡?”
張道将答道:“是。”
莘迩贊歎良久,說道:“内史宋公生了個好兒子!假以來日,國家之幹才也!”
宋鑒,便是宋闳的那個次子,小名黑奴的。
張道将心道:“這回的特考是宋方主持的,結果宋鑒得了天下第一,顯美縣長得了倒數第一。顯美縣是顯美翁主的湯沐邑。将此兩個‘第一’放在一起看,宋方的用意不言自喻,除了一面擡舉自家人,一面惡心莘幼著之外,不會有其它的。
“莘幼著對此不會看不明白,卻渾若無事,褒贊宋鑒。昔在建康,我怎沒有發現他的城府如此之深?伯父教導我的對,我之當年,自以才高,而實飛鷹走犬,纨绔子弟罷了!”
莘迩問道:“議下如何獎、懲了麽?”
“将軍,畢竟此次隻是特考,不是全面的考核。牧府議論,可待後年大考以後,把兩次的成績綜合一起,再做獎懲。”
莘迩搖頭說道:“明寶,……我能呼你的字麽?”
字者,朋友、尊長呼之。
大凡隻有關系較爲親密之人,或者尊卑直屬分明之時,才能呼對方的字。莘迩與張道将的關系,絕對稱不上親密,兩人的官品雖然有差,屬不同的系統,也稱不上尊卑直屬分明。
因此,張道将聽了莘迩此話,又一次地楞了下,随即答道:“悉從将軍之便。”
莘迩滿臉笑容,親切地說道:“明寶,你不會還記恨我吧?”
“下官怎敢!”
“說了你不要自稱下官。”
“是。道将怎敢!昔日道将少不更事,數犯将軍,今日想來,道将如坐針氈。當日道将險些釀下大禍,而不意将軍非但不記道将前過,反伸援手,制止住了道将。要非将軍,道将何有今時!道将不僅不記恨将軍,還感謝将軍的恩德。此道将肺腑之言!”
莘迩目注張道将,瞧他一臉的真情實意,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話,心道:“明明是我搞的你父子下獄,如不知道的,聽了你這話,說不得,怕還當成是我救了你。”哈哈大笑,說道:“人誰無年少輕狂時?明寶啊,過去的事情不說了!”開玩笑似的,說道,“隻要你不記恨我,我就放心了。”
“道将對将軍唯有感念之心,毫無記恨之意!”
莘迩點了點頭,不再說這個話題,接上剛才的話頭,說道:“牧府的議論固然不錯,然以我陋見,此次特考是‘文案限日’之課的頭次考核,爲表明朝廷的重視,似不宜等到後年大考再說,應該即刻加以獎懲。”
“将軍欲何以獎懲?”
“如你所言,我朝官員懶政的積弊日深,宋鑒天下第一,正急需他這樣的榜樣,來示範朝中、郡縣,可擢遷入朝;顯美縣長姬韋考核爲殿,需加嚴懲,待核實之後,罷免其職!”
張道将玩味想道:“‘核實之後’?”口中恭敬應道,“是,道将回去後,便把将軍的意思轉告牧府。”
“你不用轉告牧府了。”
張道将愕然,問道:“将軍此話何意?”
莘迩微笑說道:“我朝孤懸西北,與朝廷音訊久斷,因我朝雖是王國,然我國的政、軍諸事,卻早是已經自理。既已自理,我以爲,爲了政事能夠通順,就應從權,不妨略效朝廷官制。”
“略效朝廷官制?”
莘迩颔首說道:“正是。事實上,我朝現置的官職,不少已是在仿效朝廷了,如賈子明任之執法禦史,就是仿效的朝中侍禦史。侍禦史可仿,它職當然也可仿。明寶,你說對麽?”
張道将隐隐猜到了莘迩要說什麽,應道:“是。”
莘迩說道:“所以,我已上書朝中,請仿江左朝廷,别設考功曹。”
張道将心道:“果然如此!”說道,“考功曹?”
“本以我朝規制,考課自有曹,而自我朝立國,對官員的考課之事,一直都是由牧府的别駕從事兼領。别駕爲牧府之首吏,日常政務已然繁雜,又哪裏有足夠的功夫細考官員政績呢?考課在拔優貶劣,事關國家、民生,關系重大;且我國舉目皆胡,官吏之得任否,越加重要。
“故是,我認爲考功曹之設,勢在必行!”
“将軍所言甚是。隻是,國朝章制,考功曹屬尚書台,是尚書台的十五曹之一。我國現無類似尚書台的官廨,尚書台之權,分於内史與牧府。敢問将軍,此考功曹如設,是屬内史?抑屬牧府?……将軍适才叫道将不必轉告牧府,可是打算将此曹轄屬内史麽?”
張道将嘴裏說着話,心裏想着,“内史是宋闳,牧府别駕是宋方,不歸牧府,歸内史,不一樣都是屬宋家管麽?莘幼著辛辛苦苦,豈不白忙一場?還是說,他打算将此曹劃歸督府?督府管軍不管政,他若真有意把此曹設在督府,名不正言不順,怕是隻會激起滔天的反對。”
莘迩笑道:“大王,官民之君也。此考功曹,我愚以爲,以屬王府爲宜。”
張道将忍不住心中稱贊,想道:“把此曹歸入王府,二宋便是不滿,也無話可說!難不成,他倆還敢與大王争權?”說道,“将軍高見,誠然如是。”
“考功曹的曹掾,有待朝中商議。我於上書中,建議設曹史二員,已舉卿爲右曹史。”
“将軍厚愛,道将惶恐!”張道将腦中念頭轉動,竟是沒有發覺莘迩已是不僅呼他之字,連“卿”這種親昵至極的稱呼都叫出來了,他遲疑了片刻,說道,“考功曹之設,确乎是國家需要的。隻是,将軍,朝中諸公,會同意麽?”
莘迩笑吟吟地說道:“朝中諸公先不說,明寶,卿欲任此職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