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是莘迩在看過令狐奉的悲慘模樣,而自身又将要犯險之時,油然而發的感念。
因此,他寫下了那兩句詩詞,送給劉樂與阿醜。
羊髦與張龜的辦事能力很強,新近任命的武衛将軍府的諸多府吏,也都是務實的人才,盡管期間小有賈珍的仗權爲難,整個戰前的準備也沒用五日。
隻三天功夫,羊髦、張龜就籌集夠了需用的各項物資。
第四天,莘迩進宮,當面辭别令狐奉。
左氏知道了他要出征的消息,拉着世子令狐樂的小手,候在殿外,等他出來,将他送到宮門。
莘迩摸了摸撲在懷裏的令狐樂的小腦袋,輕聲對左氏說了一句:“王後不必爲臣擔憂。”
左氏怎能不憂?
她滿臉的憂色,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莘迩,紅豔的櫻唇啓開又抿住,欲言又止。
莘迩借令狐樂叫喊的聲音,小聲說道:“第一場雪下以前,臣定能歸來。王後如有急事,可派人到臣宅,臣的司馬張龜此次不會随臣出戰。此人忠厚可靠,王後可放心用之。”
左氏低聲應道:“好。”
盧水雜胡千騎,鮮卑義從兩千,加上嚴襲部的甲騎五百,并及從王都各營中征調出的千餘其它胡騎,共計近五千騎,這便是莘迩此回奔襲朔方的全部人馬。
張龜腿有殘疾,行路且不易,更别說騎馬穿越沙海了,因是,他被莘迩留了下來。
羊髦士族子弟,打小鮮衣美食,莘迩原本猶豫,要不要帶他從軍。
羊髦自己請纓,說“下官身爲長史,乃府長吏,将軍出征,豈能不從”?考慮到臨敵應變,确也需要羊髦的才能,莘迩遂同意了他的跟随。
莫看羊髦平日風流儀态,倒也能夠吃苦。
出了王都,東北行不遠,即入漠中。連續行軍五天,羊髦白日迎風騎馬,晚上席地而卧,不僅與兵士們同行同宿,不要求特殊待遇,并且從不落後,半聲的苦沒有訴過。
莘迩到底還是不太了解羊髦。
羊髦亦是存遠志之人。
大凡志向遠大的,眼光就長遠。眼光長遠,意志便堅定,就能不在乎眼前的些許困難與艱苦。
五天的行軍,讓莘迩看到了羊髦的另一面。
這夜休息。
羊髦取下用來遮蔽風沙的紫色羃(mi li),抖了抖褶袴戎服上的沙塵,坐到支勿延等人剛剛升起的篝火旁邊,伸手取暖。
莘迩遞給他一囊水。
羊髦心志固然堅定,身體能否适應,卻非心志所能決定的,從昨天晚上起,他的嘴唇已開始幹裂,迸出許多的血口。他接過來,灌了兩大口下去。
莘迩笑道:“長史風雅,不意性韌至是。五日行軍,我亦覺累,而長史泰然自若。外雅内韌,可謂亭亭如竹。”
羃,又叫羃籬,大概是鮮卑人發明的,是一種長裙帽,制作時,取一方布帛對折,縫成帽兜狀,使用的時候,将其從頭頂罩下,能夠将頭、肩、上身都籠罩住,在其前面正當臉孔處,挖裁一方孔,露出穿戴者的眼、鼻;在長垂的下擺上并縫有帶子,在需要時可以将下擺縛緊。
這種帽子,或用於避風沙,或用於在騎馬時遮擋面容、身形,男女皆可戴。
羊髦的這個羃籬是他母親給他縫制的,他很愛惜,拂去沾染在上頭的黃色沙粒,細心地疊好,收入懷中,等明天出發了再戴。
他收拾好了羃籬,笑着回答莘迩,說道:“髦少年時,喜大漠雄闊,嘗曾數入,以賞日落月升。這幾天的行軍雖然稍苦,紅日壯觀,黃沙如海,駝鈴悠揚,騎士如雲,較以髦昔時所見,誠不可同日而語,方知何爲漠海,何爲雄壯!渾然不覺疲累矣!”
一個胡人從前頭策馬奔來,穿過幾個兵卒們的駐營地,來至莘迩等人近前。
這人猴頭猴腦,正是且渠元光。
元光灰頭土臉,渾身的衣服都被塵沙染黃。他勒馬停住,跳将下來,走沒兩步,“唉喲”叫喚了聲,來不及先彙報事情,趕忙一屁股坐到沙上,脫掉靴子,倒出了一堆細碎的砂礫。
侍衛在莘迩身側的秃發勃野含笑問道:“怎麽搞的?”
元光瞟了他眼,答道:“适才不小心,陷到了個沙坑裏。”穿上靴子,拜倒禀報,對莘迩說道,“将軍,西行七八裏有個小泉眼,積水不少,足夠兵馬短期内的飲用了。”
莘迩點點頭,說道:“剛已有人報過了。仍記你一功。歇着去吧。”
元光應諾,牽着馬,一腳高一腳低的轉到邊兒上的火堆旁。這處火堆邊的胡騎正在熱酪漿,分了他半碗。元光從下午出去尋水源,到現在,大半天沒吃什麽東西,餓壞了,一口喝盡。
前在西海,且渠元光謊報柔然敵情,莘迩一時拿不住他的錯處,沒法懲處,但心中已經對他生疑。王都而今局勢莫測,莘迩這次奔襲朔方,自是不會把這個信不過的家夥留在谷陰,爲防他背後亂搞,因專門把他帶在了軍中,以便随時監管。
也沒有給元光什麽具體的職任,進入沙漠以後,莘迩每天隻叫他和幾個熟悉周近地形的豬野澤雜胡分頭遊弋主力之外,給部隊尋找水源,順便做個哨騎的用處。
元光怎麽說也是且渠部的“公子”,哪裏幹過這等苦累的活兒?短短四五日,把他累壞了。他心中有鬼,累也不敢叫苦,咬緊牙關,默默承受罷了。
随軍的辎重多由駱駝扛行。莘迩帶了七百多頭的大駝,衣糧甲械以外,張龜出於忠心,還額外弄了幾百斤的黃羊肉。莘迩把羊肉分給各營,自己隻留了百十來斤。幾天下來,還沒吃完。
秃發勃野從烤肉中,拿了兩塊,溜達到元光那裏,送與給他,笑道:“多吃點。吃完早點睡,養好精神。畢竟,你明天還要繼續給大軍尋水呢。”
元光沒理他,狼吞虎咽地把肉吃了。
秃發勃野回到莘迩左近,說道:“将軍,下官先去布防,等紮好帳幕,再來請将軍休息。”
莘迩說道:“去罷。”
出發前的幾天中,張龜、羊髦籌措物資,莘迩也沒閑着。
他下到軍中,由兩千餘騎的鮮卑義從裏邊,親自挑選出了兩百人,俱是鮮卑各部頭人以上的子弟,另外組建成了一營,号爲“直真郎”。“直真”,是鮮卑語,“内左右”的意思。顧名思義,莘迩是要把這支部隊作爲親衛使用,任命了秃發勃野、支勿延兩人作其正、副主官。
自出發以來,這支部隊遂與向逵、魏述率領的兩營銳士一起,緊從莘迩的左右,共同擔負莘迩的親兵重任。
羊髦的胃口不錯,吃了幾大塊的肉,飲了兩碗酪漿,吃飽喝足,擡頭看了看夜色。一塵不染的夜空瓦藍高遠,月明星稀。星月的光映照遼闊的沙上,遠近篝火點點,時聞馬嘶人語。
羊髦說道:“将軍,再往前百餘裏就是溫池。過了溫池,二百裏上下,即朔方的邊城。”
溫池,後世名叫吉蘭泰鹽池,是這片大漠中的一個鹹水湖,占地甚廣。溫池,已是蒲秦的地界了。溫池南邊是鼎鼎大名的賀蘭山。賀蘭山南北綿延數百裏,現爲蒲秦與定西的國界分隔線,無論東向也好,西向也好,賀蘭山中,可以通行大軍的山口隻有那麽幾個,兩國皆有兵馬把守,因是,莘迩奔襲朔方,不好走賀蘭山這條道,唯一的“坦途”便是走鹽池這條線。
莘迩颔首,朝前邊的夜裏望了下,回頭笑對羊髦說道:“士道,卿計能否得成,至多四五日後就見分曉。卿計甚佳,想必能成,此番奔襲朔方,功成不難矣!”
羊髦給莘迩獻上了兩道攻戰的計策,莘迩經過斟酌考慮,覺得勝算不小,於是采納。
羊髦說道:“如果這次進戰,是以攻克朔方爲目标,髦之策,也許不好成;但此回奔襲,隻是爲了調蒲茂的虜兵回援,趙宴荔反複之徒,權服蒲秦而已,勢無死戰之心,髦策應可得行!”
莘迩同意他的觀點,笑道:“卿運籌帷幄,吾之良長史也!”頓了下,說道,“士道,你再給我說說鐵弗匈奴和朔方的情況。”
趙宴荔是現下朔方郡的占有者,他不是唐人,也不是蒲秦的“國人”,亦非鮮卑、柔然人,而是鐵弗匈奴人。
“秃發”與“拓跋”同祖,這兩個詞是對同一鮮卑語的不同音譯。在鮮卑語中,拓跋是對鮮卑父胡母後裔的稱呼。鐵弗與拓跋正好相反,這個詞指的是胡父鮮卑母的後裔。
此“胡”,說的是匈奴。胡人與唐人一樣,現在也是父系社會,因而,父系爲鮮卑人的拓跋今屬於鮮卑的部落,父系爲匈奴人的鐵弗,今則就被歸屬爲了匈奴的種裔。
鐵弗匈奴本居肆盧川,西唐末年,海内兵亂,他們也生了野心,不料被西唐的朔州刺史與拓跋部聯手擊破,故地爲拓跋占領,由是被迫西遷,渡過黃河,入居到了朔方一帶。
鐵弗匈奴不是拓跋鮮卑的對手,先是依附匈奴人建立的國家,幾次進攻拓跋鮮卑部,但回回落敗,萬般無法,隻得在匈奴人的國家亡後,又臣服戎人建立的關中秦國,一直到今。
之前看有關鐵弗匈奴論著的時候,忘記做筆記了。記性不好,看過的東西轉眼就忘,隻能記個大概;雖說論著的大部分的内容用不到書中,但至少在寫到鐵弗匈奴這一塊兒時,需要做到心中有數,得有個對其全局的認識,因此今天又回頭翻了翻那幾本相關的書籍,拖到現在才更,還是隻有一更了吧。
和其它的各類論著一樣,有關鐵弗匈奴的論文也存在很多重複的現象,感興趣的同學,可以主要地看一下這兩本書:《大夏國史》、《鐵弗匈奴的社會經濟狀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