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主君的寵妃也是不易的。
平時錦衣玉食,奴婢成群,高高在上,固然尊貴,關鍵時刻卻也得頂上去。
比如現下,令狐奉負傷以前,稱得上相貌堂堂,而今堕馬,頭先觸地,損到了面龐,頭上纏滿繃帶,綻出肉的傷口與大片的擦痕并存,慘白的膚色與病态的嫣紅交錯,觀之駭人,鼻梁内陷,慘不忍睹,時不時還咳出些血塊、血沫,濺到宋氏玉脂似的身體上,大煞風景。
但自然歡笑、妩媚狐态,宋氏卻仍是不得不爾,杏眼且須流轉,放出一等一的含情脈脈。
最是宋氏的這雙眼,勾魂奪魄。
小半時辰,令狐奉饒是平卧不動,也汗流浃背,氣喘籲籲地鳴金收兵。
他瞧了瞧刻漏,計算了下辦事的時長,吃力地支起身子,拿出威猛的架勢,虎視宋氏,問道:“比起傷前,孤今晚如何?”
宋氏軟綿綿地答道:“愈使賤妾消受不住。”
令狐奉心滿意足,得意地藐視殿下宮女,宣示什麽似地說道:“孤雄風未堕!”
宋氏待要做些賢惠的陪侍,外邊内宦禀報,左氏來了。
令狐奉雖說狠毒,危險的時候,兒子都可以不要,但也不是絲毫情義沒有的人,左氏與他患難夫妻,於他心中的地位,自要比宋氏高得多,就叫宋氏出去,喚左氏進來。
左氏、宋氏在殿門口相見,兩人相對地行了一禮,擦肩而過。
左氏來到殿内。
令狐奉說道:“不必行禮了。”問道,“大半夜的,你怎還沒有就寝?”
“大王傷勢未愈,妾身寝食不安。聞大王睡醒,妾身故來問安。”
“安得很!”
殿内一股難言的氣味,加上宋氏剛剛離開,令狐奉适才在做什麽,不言而喻。
左氏柳眉微蹙,擔心他的傷勢,想要谏言幾句,知令狐奉不會聽,也就索性不說了,換了個話題,說道:“有件事,妾身想請大王做主。”
“什麽事?”
“下午,顯美翁主進宮探望大王,大王時方入寝,她因未晉見。”
“這件事啊,老陳已經告訴我了。”
左氏說道:“妾身想說的不隻是這個。”
“那是什麽?”
“武興公早亡,隻留下了顯美翁主一女,她已過了婚嫁的年齡,遲遲未嫁。妾身想着,是不是該給她覓個良配了?”
顯美翁主名叫令狐妍。令狐奉的父親兄弟兩人,其父爲長,武興公爲幼。按照輩分,顯美翁主令狐妍是令狐奉的從妹,不過年齡并不很大,今年十七歲。
提起令狐妍的婚事,令狐奉就頭疼。
他沒好氣地說道:“三年前就給她找夫家,找一個不行,找兩個不行,個個她都不滿意。三天兩頭的進宮,成天把宮裏鬧的雞犬不甯!我早想把她嫁出去了,可嫁不掉我有什麽辦法?”
令狐妍的父親是個好脾氣的,令狐妍從小嬌生慣養,隴地多胡夷,她并又沾染胡風,經常褶袴乘馬,要麽遊獵於野,要麽招搖過市。令狐奉說“個個她都不滿意”,實際上,也有她滿意,無奈對方卻不滿意,托辭婉拒的。由是,令狐妍的婚事拖延到了現在,她仍然待字閨中。
時人女子,大多十四五就結婚了。爲鼓勵生育,按照法令,年到十五還沒結婚的,國家還要給以懲罰,收取雙倍的人頭稅。貴族家出於通婚、政治聯姻等緣故,有的女孩甚至十一二歲就嫁作人婦,十三四就生孩子。令狐妍今年十七歲,再過幾年就要二十,的确是不能再拖了。
令狐奉了解左氏,問道:“璎珞奴,你怎麽忽然提及此事?你可是有什麽人選了麽?”
左氏說道:“妾身覺得,莘将軍與顯美翁主好像挺般配的。”
“阿瓜?”
“莘将軍也是到今尚未成家,他的家聲雖然低了點,但莘将軍生性敦厚,爲人沉穩,顯美翁主若是嫁給他,想來日後應不會受什麽委屈。”
令狐奉伸手摸胡,摸了個空,才想起爲方便給他治傷,胡須都被内宦剃掉了。
他把手放下,又舉起來,輕輕地撓繃帶下發癢的頭發。
思量了好大會兒,令狐奉說道:“前日我遷阿瓜武衛将軍,宋方嫌他鄉品不足。璎珞奴,你此議不錯。族望低又怎樣?與咱家結了親,誰還敢再輕視於他?”心中想道,“就是有點對不住顯美了。也不打緊。阿瓜真要有個閃失,我大可再給顯美尋個别家。”
羊髦料得不錯,令狐奉大力拔擢莘迩,正是爲了讓他與閥族相鬥,好讓自己取利。
俗語雲“天家無情”,權力面前,個人的好惡不值一提。令狐奉身爲主君,兼懷大志,更是不會在意“無聊”的情感,即使他确是喜歡莘迩,但該利用的時候,他一樣毫不猶豫。
而那閥族根深葉茂,勢力強大,令狐奉尚且忌憚,先釋張金,複雖怒宋方,猶不即殺,改遷它職而已,況乎莘迩,何能是其敵?縱有令狐奉的支持,鬥到白熱化時,莘迩難免一敗塗地。
莘迩一敗塗地,令狐奉這邊漁翁得利,到的那時,他想必已攫取到了不少的利益。長久的政治鬥争不利於他雄心壯志的實現,爲緩和劇烈的矛盾,說不得,那時就要把莘迩作爲棄子,将其人頭送給閥族,以作個短暫的休戰、調和了。
這些,都是令狐奉在擢遷莘迩之前已經想好的。
唯一的問題是,莘迩的族望确實是稍低了點,令狐奉擔憂,他可能撐不過三個回合。莘迩撐得回合越少,他的得利就會越少。他當然是很希望莘迩能夠多堅持一下的。但鄉品,他可以采用粗暴的手段幫莘迩提升,族望這個東西,靠的是本族祖上的名聲與官位,他沒辦法幫忙。
左氏恰在這時,提出把令狐妍嫁給莘迩。
令狐奉細細咂摸,深覺此倒是個良策。
莘迩的族望低沒錯,但如果把令狐妍嫁給他,他就成了令狐奉的從妹夫,俨然王室外戚的一員了。憑着這層鍍金,令狐奉度之,大概是能與閥族多鬥上幾合了。
至於令狐妍,反正寡婦再嫁的多有,到時再給她選個好的下家,也算是補償了。
左氏哪知令狐奉的“帝王心術”?隻當他是誠心要把令狐妍許配給莘迩,歡喜想道:“阿瓜與顯美結了親,與我便是親戚,我與道助,以後能更多地倚靠他了!”
聽令狐奉笑道:“璎珞奴,你說顯美嫁給阿瓜應不會受什麽委屈。依顯美的脾性,我看啊,隻望阿瓜不會受委屈吧!”
一來,王族的婚姻,不是說辦就辦的;二來,莘迩新官上任,才接任了兩個重要的新職,考慮到他目前需要熟悉公務情況,也是爲免他分神,因而,令狐奉雖與左氏商定了此事,沒有急着操辦,隻吩咐左氏,找個機會,先把這件事私下告訴令狐妍。
在令狐奉的催促下,陳荪次日一早就找典書令寫好了招賢令,呈給他看後,於當天發下。
令旨雲:晉文納輿人之誦,所以能招禮英奇,緻時邕之美。況孤寡德,智不經遠,而可不思聞谠言以自鏡哉!内外群僚,其各搜揚賢隽,不拘門第,廣進刍荛,以匡孤不逮。
莘迩是在武衛将軍府裏聽聞到了此道令旨。
昨天,他辦好了督府左長史的交接,今天,輪到來武衛将軍府坐堂。
武衛将軍不需要交接。
這個職務,定西國多年未設了。
将軍府中也沒有現成的僚佐,除了幾個從督府、牧府撥來的吏員外,其它的,全得莘迩自行辟除。長史羊髦、司馬張龜已然定下,其餘的,莘迩有的從他此前鷹揚将軍府、建康郡府内的故吏中,選可用的征調,有的從舊友中禮聘,有的接受羊髦的推薦,下書延請。
府主辟除屬吏,非爲小事,這是府主收攬人才、培植羽翼的重要機會。
每一個吏員的人選,莘迩都與羊髦、張龜再三推敲。
比起督府的交接,武衛将軍府的人事籌建着實更費功夫。
好在莘迩而下飛黃騰達,較以往昔,名聲亦頗大振,凡其所辟除之人,倒沒有他初任鷹揚将軍時,如羊髦這樣推辭不受的。莘迩的舉書昨天才上,朝廷回複的令旨還沒有下,羊髦、張龜沒有正式上任,但兩人及向逵,随從他的左右,忙前忙後;不少禮聘的文書皆是由羊、張代寫的。
忙碌了一天,傍晚時分,令狐奉的求賢令下到了府中。
求賢令中說“内外群僚”,莘迩也是有舉薦義務的。
讀完令旨,莘迩品味“不拘門第”四字之意。
羊髦歎道:“大王此令一下,朝野将生變動。”
莘迩以爲然。
僅在四天後,敦煌與酒泉間的僑郡唐昌郡即第一個出現了大的變動。
唐昌太守上書,列舉唐昌郡中正種種的徇私事迹,給才德有虧的姻親家子弟定下高品,給行賄的士子改變鄉品,等等,諸如此類;嚴詞彈劾,奏請撤職,薦舉另一人接任。
被彈劾的現任中正,是在朝中爲官的隴州本地人;薦舉的另一人,是緻仕在家的寓士。
莘迩憂心忡忡,想道:“令狐奉昏了頭了?難不成他堕馬時,把腦袋摔壞了麽?既已打壓張、宋閥族,又下此求賢令,挑起郡縣的土、寓之争。定西國内,恐怕将要亂成一鍋粥了!”隐隐猜到了令狐奉“昏頭”的緣由,“莫非是令狐奉自覺命不久矣,急於實現野心,故是沒了耐性,倒行逆施?”
從下午聽到這個消息,直到晚上,他的心思都不能平靜。
莘迩感到,一個漩渦正在形成,越來越大,已從朝堂波及到了近郡、遠縣。而這個漩渦是以他接替宋方爲起點的。心不在焉地吃過晚飯,莘迩躺到床上,久久無法入眠。
劉樂柔香的身子靠近過來,挽住他的胳臂,她小聲地問道:“大家,沒困意麽?”碰觸莘迩的胸口,說道,“大家,你身上好熱。”
“床下有座火山,怎麽能不熱呢?”
“火山?”
“是啊。火山口正對着咱們,岩漿随時都會噴發!”
“大家,什麽是火山,什麽是岩漿?”
莘迩不欲拿自己的煩惱影響劉樂,未做回答,心中想道:“前日,我已将柔然内亂、可趁機攻取的上書呈上。令狐奉尚無回文。也不知他怎麽想的?有沒有咨詢孫衍?明天我得問一問士道。”愛憐地撫摸劉樂的臉頰,調笑說道,“岩漿啊,你改日問問阿醜,就知道了。”
想起澤邊夜晚,在莘迩帳外聽到的奇怪聲音,劉樂今已知其含義,聽了莘迩此話,知他說的不是什麽正經好話,羞紅了臉蛋,藏到他的懷中,額頭蹭動,不依地嗯嗯嬌哼。
院中月明,秋花幽香。
隴州西鄰,蒲秦的王都鹹陽。
與莘迩近似,蒲茂這些天亦是滿腹心事。
晚上大約還有一更,說不準。對電腦時間太長,眼睛很澀,休息會兒看看怎麽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