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内史宋闳、王國中尉麴爽、牧府治中氾寬、督府左長史宋方等,數次求見左氏,左氏都沒有見他們。
這天,左氏卻帶着令狐樂,從寝宮靈鈞台來到了中城的四時宮,接見臣下。
這個能讓左氏一改态度,出來接見的“臣下”,不是别人,當然便是“赴都獻俘”的莘迩。
時值秋八月,左氏與令狐樂來的是四時宮中的第三個宮,名叫“刑政白殿”的秋宮。
如同其名,此宮内的磚地、牆漆和各類器物,多爲白色。
裝飾精美,寶玉琳琅,放眼潔白,簾幕飄飄,立在其間,恍惚若在仙宮。
和四時宮其它的三個宮一樣,秋宮也有三個殿。現下八月,該到在三殿裏頭的中殿聽政。左氏與令狐樂到時,莘迩、麴球兩人已在殿中的丹墀下等候多時了。
拿着拂塵的内宦高聲唱道:“王後、世子殿下駕到,諸臣行禮。”
莘迩、麴球兩人下拜,說道:“臣鷹揚将軍(撫夷護軍)莘迩(麴球),拜見王後、世子殿下。”
“請起來吧。”
說話的是左氏,許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仍如春季的泉水一般甘澈。
但也許是心理作用,莘迩從她的話音中,好像聽出了一點與昔日不同的地方,似乎有點憂郁,又似乎帶點歡喜。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臣子不能直視主上的面孔。因此,莘迩盡管很想擡頭看一看她,探究一下她此時的表情,到底忍住了這個念頭。
莘迩與麴球兩人起身,捧着笏,躬身站定。
莘迩恭恭敬敬地問道:“王後與世子殿下,可安好麽?”
左氏答道:“好。”
令狐樂的孩童聲音響起,他脆聲說道:“阿瓜,這幾天你爲什麽沒有禮物給我?”
在建康郡的時候,每隔三五天,莘迩就會遣人給令狐樂送去一些東西。
近日來,因忙於西海的軍事,沒有功夫再給令狐樂送禮了。
莘迩恭謹地說道:“柔然人南下侵擾西海,這些天,臣在西海料理軍務。西海地偏,沒什麽好玩的物事,故而未能得貢獻世子。不過,臣這次上都,給世子帶來了一些禮物。”
令狐樂不知令狐奉昏迷的事,心情沒有因此受到影響,開心地問道:“什麽禮物?”
“臣與撫夷護軍麴球,於日前襲破柔然,斬獲頗豐,計得羊馬數十萬頭,俘虜萬餘。臣於其中,挑選了五色良馬各百匹,男女千人,并及胡童五人,獻給主上與世子殿下。”
令狐樂對良馬、男女沒甚興趣,好奇地問道:“什麽胡童?”
“都是臣與麴球所破柔然諸部酋率的幼子,特地帶來王都,獻與世子殿下,做個仆役。”
“人在哪兒呢?”
“在宮外等候。”
“召他們進來,我看看!”
左氏制止住了他,柔聲說道:“莘将軍把胡童已給你帶來了,什麽時候看都可以,不急在一時。”瞧了一眼低頭彎腰的麴球,她猶豫了下,說道,“莘将軍與麴護軍此次不僅守禦西海有功,并且大破柔然邊部,擒獲柔然酋大十餘,功績卓著。大王不日就會有封賞下達。”
莘迩裝糊塗,問道:“臣敢問王後,不知今日爲何沒有見到大王?”
“大王昨夜酒醉,猶尚未醒。”
這個回答不倫不類,難道酒醉未醒,就改讓王後與世子出來接見臣下?怎麽也說不通。但左氏想表達的意思,莘迩已經明白。她這句話是在說,令狐奉仍尚未蘇醒。
感到麴球的目光向自己投來,莘迩沒有看他,再次下拜,說道:“大王既然酒醉未醒,臣與麴球便敢請告退。請王後放心,那五個胡童是臣精心挑選出來的,定不會唐突世子殿下。”
殿上沉默了稍頃,應是理解了莘迩“定不會唐突世子殿下”此話的蘊意,左氏的話音露出了些許的欣慰,說道:“莘将軍,你有心了。我代世子謝謝你啦。”
左氏是王後,與外臣通信不便,且不說她上次那封信已是冒着風險送出給莘迩的,隻說莘迩這邊,壓根就沒辦法回信與她。是以,隻能借這次殿上見面的短暫機會,兩人隐晦地說上幾句。
“臣爲世子友,萬事固當以世子殿下爲重。”
“阿瓜,你怎麽一直低着頭。你擡起臉,讓我瞅瞅你,幾個月沒見你了,我挺想你的。”
令狐樂一道命令,莘迩聞聲擡頭。
令狐樂戴着冠,身着世子的朝服,小大人似的,坐在榻上。
在他旁邊是左氏。
左氏穿着豔麗的衮袍,正與莘迩的目光對上。
“臣也很想世子殿下。”
不知爲何,聽到莘迩的這句話,或許是因爲誤會,也許是出於害羞,左氏移開了視線,雙頰绯紅,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襯托得更加生動。
莘迩聞到了淡淡的香味,是從左氏的衣服上傳來的。
直到拜辭,出了宮殿,衣香仿佛還在鼻端萦繞。秋風吹來,莘迩方才勉強定住了搖蕩的心旌。他努力把思緒從初見左氏時,觸碰到的那一點溫軟中拔出。
适才在殿上,麴球半句話沒說,這時蹙眉說道:“将軍,大王看來還在昏迷中啊。”
他也聽出了左氏話中的含義。
石階上飄滿了落葉,陽光有氣無力地灑在上面,雖才仲秋,隴地已是蕭瑟的時節。
莘迩舉首望了望淡遠的天空,又回頭看了看壯麗的四時宮,把剛取回的佩劍帶好,按着劍柄,拿腳把近前的葉子掃去,沒有接他的腔,邁開大步向前。
麴球趕緊跟上他的腳步。
莘迩邊走邊說道:“鳴宗,我與曹将軍有約,你與我一起去吧?”
“曹将軍麽?我去不了。”
“怎麽?”
“我要去我七父家。”
七父,說的是中尉麴爽。依照宗族輩分,麴爽是麴球的再從父。時下之人,同族之中,同一輩分的往往按年歲排行,麴爽在他那一輩中排行第七,因是麴球呼他七父。
莘迩與麴球是昨晚到的王都。
到時,王都的城門已然關閉,兩人在西苑城駐營,住了一夜。今天一早,就接到了令狐樂召見他兩人的旨意。也就是說,兩人到現在爲止,還沒有與王都中的其它人見過面。
且說,麴球怎麽跟着莘迩一起來了?
兩個緣故。
既是張龜之策,也是麴爽之意。
莘迩在朝中幾無根基,帳下的兵馬也不多,便是以獻俘爲借口,盡帶部曲到都,萬一令狐奉傷勢不治,在宋闳等權貴的面前,他也說不上話,在王都駐軍面前,他的那點人馬亦更不夠使,所以,來王都可以,并且也必須來王都,但需要有個重量級的盟友同行。
這個盟友,張龜建議,可以選擇麴球。
他當時對莘迩說道:“麴侯,大王之舅氏也,世子之舅公也。朝中倘使有變,麴侯或可依仗。今将軍與麴護軍既共破柔然,上都獻俘,理亦應共往。”
麴碩是令狐奉的舅舅。左氏雖然沒有外戚,但麴碩可以算是令狐樂的外戚了。相比宋氏,麴碩肯定更親近令狐樂,事如有急,他的确應該是可以爲盟的。
同時,令狐奉堕馬昏迷一事,麴球也從麴爽的信中得知了。
當對付張家的時候,爲了自家的利益,麴爽與宋方屬於同一陣營。
而當令狐奉出現問題,依舊是爲了自家的利益,麴爽卻就與宋方不同陣營了。
王都的駐軍大體分爲三支,一支是麴爽的部曲,一支是曹斐的部曲,另一支被掌控在宋家手中,——宋家目前不僅有人擔任王都駐軍的将校,如麴爽帳下的上軍将軍,便是宋家的子弟,直接領掌部曲,并且宋方作爲督府左長史,管着全國軍務,又極得令狐奉信賴,此前向他示好的部隊将校也着實不少。
宋家上有宋闳掌握朝政,下有宋方握有軍權,假若他們要幹點什麽事,麴爽自問之,恐怕不好妥善應對,因此,在給麴球的信中,麴爽叫他部勒兵馬,做好入都的準備。
之所以隻是叫麴球做好“入都準備”,沒有叫他立即趕來王都,是麴爽沒有料到他會與莘迩大破柔然。畢竟一來,柔然犯境,西海縣處於前線,守軍不可擅動;二者,沒有令旨,外軍也沒辦法入都。
正好大破柔然,解了西海之危,兼并有了“獻俘”當做借口,麴球遂随機應變,當即接受了莘迩的邀請,上書朝中,與莘迩聯名請求入都獻俘。
内有左氏,外有麴爽,内外運作,他兩人遂得了朝旨,乃才有了昨晚到都之事。
聽了麴球說他晚上要去見麴爽,莘迩沉吟了稍頃,說道:“鳴宗,我聽你說,中尉給麴侯也去信了。”
“是。”
“見到中尉,你要問一問,麴侯可有回信。”
“那是自然。”
麴爽在舊城住,曹斐是新貴,舊城的宅子小,換了個大院落在中城。
兩人走出宮外,分道揚镳。
麴球去舊城谒見麴爽,莘迩往曹斐家去見曹斐。
車行道間,街上冷冷清清。
忽聞有振甲之聲。
莘迩挑簾望外,瞧見路過了一個公廨。
府門高大,外立桓表,兩隊披甲持槊的兵卒适逢換崗。這是大都督府。
“左長史宋方,此時應在府中吧?”莘迩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