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四十上下的年歲,個子不高,膚色黝黑,面孔清瘦,正是道智。
道智出現郡府,還是爲了鑿窟造佛像的事情。
宋翩雖說懶散,但莘迩扯虎皮拉大旗,用令狐奉的名義一壓他,他倒是老老實實地遵從令旨,勸說道智暫作停手,且先不要搞什麽邑會籌錢了,留待以後,看看風頭,再說開山之事不遲。
加上邑會的邑主張金锒铛入獄,這個菩薩因緣會一時也沒了帶頭的人。
道智因此,不得不聽從宋翩的勸說。
隻是,他心中不甘,是以這幾個月,準備了一籮筐的說辭,連着求見莘迩,以圖可以從莘迩這裏找到希望,盼能以精妙的佛法将他感化。
莘迩總共隻見他了一次。
本來按莘迩的意思,一次都不想見這和尚的。
他是後世受過教育的人,雖然對宗教沒有偏見,甚至可以說,他對道教、佛教還都頗有好感,但開山造佛像這種大耗民财的事情,他卻是打心底裏反感。
不過轉念一想,畢竟對這位高僧“夢授菩薩戒”的經曆感到好奇,故此,上個月見了一次。
隻從舉止儀表來看,道智給莘迩留下了一個不錯的印象。
當今之世,佛教方昌,不僅尚無後世種種嚴格的清規戒律,并且佛教内部的派别也還遠沒有後來的那麽多,大體言之,現在的佛教修行流派便是禅法與義學兩種。
佛陀立教,把戒、定、慧立爲基本三學。此三學,即佛家之“三藏”。戒者戒律,定者禅法,慧者義學。禅也叫禅那,譯爲靜慮,主要修定;義學,顧名思義,主要是研究佛經的義理。
有所謂“南重義學,北重實行”,“北土佛徒,特重禅定”。隴州的整體文化水平相對較低,故這一地區的大多數民衆,尤其是遊牧民族的民衆,對於繁雜深奧的佛學義理的理解與接受能力有限,因此他們大多選擇了重在實踐的佛教禅法。
由是之故,河隴多出禅僧。
道智就是禅僧。
修禅的和尚,凡是名僧,多有“神通”,尤其西域來的番僧,差不多有點名頭的,個個都有一手“神通”絕技,比如與道智齊名的隴地和尚竺僧高,不僅自己身具“神通”,并且門下弟子号稱“賢者十二”,亦個個都能“舒手出香,掌中流水”;又如那位現在魏國賀渾邪那裏極是得寵的西域大和尚,更是以“神通莫測”著稱。
莘迩聽說過這類事情,不過他并不相信會有什麽“神通”之類。西域本多幻術,那個自以爲天命加身、最終一刀成兩段的郭奣,就耍得一手好玩意,以此推料,想來那些番僧、以及本地禅僧的“神通”應也是這樣的東西。
道智哪裏知道莘迩會如此“慧眼如炬,勘破虛妄”?與莘迩見面之後,談未幾句,他就急忙忙地攤開手掌,給莘迩表演“以指出水”的絕活。
莘迩不失禮貌地給他稱了一聲贊。
道智以爲莘迩被他的“神通”鎮住,接着就信心滿滿地提起了開山造佛像的事情。
莘迩等他說完,慢吞吞地問道:“我聞佛經有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請教大和尚,此句何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八個字出自《心經》,《心經》又出自《大般若經》,而《大般若經》現尚無人翻譯,也就是說,此八字現下尚未出現於中土佛教的典籍中。
不過,道智這和尚确是讀過不少的佛經,其它的佛經中有相似的語句,他隻當是莘迩記錯了,心中十分歡喜,想道:“府君問我佛理,看來他對我佛并不排斥。色、空之論,玄學亦常談之,本就是玄與我佛相通的地方,也難怪府君會對此感興趣。貧道正可借此以高妙的佛理點化於他。”念頭及此,當然不會傻乎乎地去給莘迩糾正,侃侃而談,講了一番色、空的關系。
莘迩等他說完,依舊慢吞吞地說道:“原來是這個意思。既然如此,那造佛像豈不就是不造,不造豈不就是造?我聞之,‘佛祖心頭坐,酒肉穿腸過’;我又聞之,‘佛祖是坨臭狗屎’。大和尚,佛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悟到了沒有?”
他搖頭歎息,說道,“我看你怕是沒有悟到。大和尚,你滿門心思開山鑿窟,殊不知,執着也是業障啊!”語重心長地說道,“以我的小小拙見,你目下需勤奮坐定,争取早日打破此障。”
“酒肉穿腸過”、“臭狗屎”雲雲,是後世佛教高僧的悟道語,現今之佛教,連肉都尚還未戒,又哪裏會有人講出這種言語?
莘迩的這番話入到道智耳中,不啻異端,可仔細尋思,似又覺得這兩句話有理。
道智一時茫然,結舌無語。
他回去之後,細細琢磨莘迩的話,想到了辯駁的言論,於是再次求見,可卻沒能見着莘迩。三求、四求,連帶今日,已是他第五次求見了,如前幾次一樣,又是無功而返。
道智并不灰心,隻将此當做是佛祖對他的考驗,挫折越大,他越是百折不撓。
一心昌興佛教的道智且先不提,莘迩接到了令狐奉的回文。
展開觀看,見寫道:“孤上次已對你講,該你管的事,你自用心去管,不必事事上奏。以後不要再拿這些上報與孤了。西海求兵,你問問麴球,若他的胡兵編成,可一道遣去增援。”
令狐奉和莘迩想到一處去了,也想到可以拿此,做個練兵的機會。
放下令狐奉的回文,莘迩從案上的文牍中,揀出麴球的回信。
麴球在信中說,胡兵已經編好,除了新編成的兩曲胡騎,還沒收到都督府撥來的軍服、兵械,其它的,随時可以調派北上。麴球并在信中,請求親自帶兵出戰。
麴球的這個撫夷護軍,政事上,莘迩無權督管,軍事上,因其轄區處於三郡之内,則亦屬莘迩督領,所以,他若求戰,就必須得有莘迩的許可。
莘迩心道:“我手底下的好戰分子還挺多。”
請戰的不止麴球,這兩天,先是魏述、魏鹹父子求戰,後有且渠元光請求從軍。
魏述父子,肯定不能派的。
他倆求戰的心情,莘迩理解。
他們父子二人自投到莘迩門下後,莘迩遇之甚厚,一個用爲門下督,一個用爲散将,雖稱不上上馬金、下馬銀,也是日常賞賜不斷,他兩人難免會急於立功,以報莘迩的恩德。
唯是此父子倆,武勇固有,他倆的部曲卻都是剛從魏塢的堡丁轉編成軍的,多爲步卒,且還沒有學熟戰陣,不能冒失派用。
元光求戰的請求,是莘迩沒有想到的。
莘迩問了下拔若能,拔若能不知此事,可見這是元光自己的主意。
元光自稱熟悉柔然内情,可以參謀軍事。莘迩問他了幾個問題,元光對答如流,的确是較爲了解柔然的。他既有此長,莘迩也就允了他的所請。
原本定下的第一輪援兵是蘭寶掌部,現有令狐奉的旨意,莘迩就加上了麴球軍中的一部。
兩天後,麴球引千騎來至樂涫。
當晚,莘迩宴請麴球,此回北上的蘭寶掌、乞大力、秃連樊、元光等胡人軍吏悉在席中。
張龜得了闆參軍的授官,也在席上列坐。他亦是此次出兵部隊中的軍官一員。
蘭寶掌的軍官考核雖說合格了,他此前到底是沒有過單獨帶兵打仗的經驗,莘迩擔憂他可能會能力不足,是以經過反複的斟酌,選擇了張龜,給蘭寶掌做個軍機參謀。這也是爲何莘迩會在給令狐奉的上書中,請求得到令狐奉“破格除授”的允許,任個闆參軍給張龜的緣故。
因爲第二天就要出兵,晚上宴席,大家沒有飲酒。
是夜,莘迩沒回後宅,與麴球在客舍暢談半宿,抵足而眠。
天未亮,便送麴球去到城外軍中。
直到目送部隊遠去了,莘迩才回郡府。
莘迩覺得他手下的好戰分子多,事實上,這次北援西海,他也是想去的。
正如他教蘭寶掌的話,紙上得來終覺淺,這些時日,《孫子》、《司馬法》兩本兵書,他早已讀得滾瓜爛熟,朝廷編的《軍令》,他也已經倒背如流。可這些都僅是紙面上的東西。紙上談兵,下場可見趙括。究莘迩本心,他是很想在實戰中學習、鍛煉的。奈何他身爲“督三郡軍事”,講一聲位高權重也不爲過,不好輕動,是以,雖有此心,無法實行。
麴球引兵北上,四天後,一道軍報又從西海傳到建康。
莘迩有了得遂心願的機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