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在縣裏的宅院雖然不小,然而家裏奴婢、門客衆多,房舍主要用來住人,其家數代積累,用不上的錢财寶貨,以及尚未賣出的存糧、去秋收割的苜蓿等物,還有戰亂至今收集的甲械之類,都在堡内儲藏。
就不要說錢,隻木屐這東西都是論庫存放的。
金銀珍寶、绫羅綢緞、細糧牧草等等,堆積如山。
黃榮帶着一幹吏員,忙活得滿頭大汗,也隻是把繳獲所得,按其種類大緻作了個登記。金銀銅錢諸物好說,具體到寶貨、衣鞋、家具等類,折算成錢的話,能得多少,一時沒有确數,須待明日,調專業人士過來估價。估價此任,莘迩交給了史亮,他家經商,懂行的人手充足。
在塢堡待了一夜。
次日,莘迩檄令羊馥,命他帶兵來此,接手看管。
等羊馥到來,留下黃榮與他作副手,莘迩與宋翩、傅喬等回城。
宋翩一晚上沒下牛車,睡也沒睡着,剛進城門,不理莘迩邀他到郡府說話,便隻管催促駕車的大奴,抽打牛臀,颠馳着回自己的郡丞府,琢磨該怎麽給宋闳上報此事去了。
望其牛車颠簸遠去,想象一下宋翩惱羞成怒的模樣,莘迩心情暢快。
到郡幾個月,受了這憊賴貨不少閑氣,今日可算還回去了。
想到收獲,莘迩的心情更加愉快。
打下張塢,收獲極厚。這筆錢不能全做軍用,得挑些好的獻給令狐奉、拿出部分放入郡府,以作個“打擊不法豪強”的交代,但剩下的,也足夠軍營馬場的數月支出了。
等再把張龜提到的那兩家,樂涫蔡氏、會水龔氏打下,然後再挑幾個油水足、民怨大的其它土豪打上一打,想來在不擴建的情況下,馬場一年的支出都可以有了。
傅喬讪笑說道:“明公,一夜沒怎麽睡,吃不消了,我也告辭回府吧。”
莘迩笑道:“老傅,辛苦你了!今回攻打張塢,你指揮有方,宋丞不下前線,乘牛車督戰,很有儒将風采!你兩位大大的有功。呈給主上的上書中,我一定會把你二位的功勞濃墨重彩,大寫一番!來日主上嘉獎你們二位,可不要忘了我啊!”
傅喬有苦難言,說道:“多謝明公了。”
郡兵的駐營在城裏,傅喬領着兵馬離去。
到得郡府,四個胡人正在等候莘迩。
一個是拔若能,一個是其弟麴朱,兩個是其子且渠元光和且渠男成。
四人望見莘迩的車駕行至,伏拜府門外的桓表下。
莘迩出行,原本通常騎馬,現今有了“邀名”的意識,學習名士、清流的出行習慣,也坐起了牛車。坐了幾次發現,難怪名士們好坐此車,比起騎馬的迎風冒塵、轺車等的跪坐端正,牛車此物,不但行走緩穩,并且車廂寬敞,外有簾幕,想坐就坐,想躺就躺,确是舒服。
聞從吏報說拔若能四人拜迎,莘迩命車停下,撩簾下來。
四人小跑近前。
拔若能說道:“恭喜明公,賀喜明公!”
莘迩笑問道:“喜從何來?”
“攻破張塢,爲鄉裏除一惡霸,百姓歡悅。明公聲威遠震,地方宵小,必然自此聞風驚駭。”拔若能說着話,小心地觑看莘迩神色。
莘迩一語道破他的心思,笑道:“老能,你是怕我追究你吧?我知你往日與張家來往密切,我也知你那是逼不得已。放心,都是以前的事了,隻要你以後不生歪心,我不會秋後算賬的。”
拔若能應道:“是,是。”
他使了個眼色,元光、男成兩人,一個捧了柄鑲金的短匕,一個捧了個寶石項鏈,恭敬奉上。
莘迩皺起眉頭,說道:“我不是已經傳喻各部,禁止獻禮了麽?”
語重情深地對拔若能說道,“你們風餐夜宿,冬夏數遷,大雪天還得趕着羊放,積攢一年,能得多少銀錢?這點家當,存之不易,我怎好收取?老能,圖圖等别部的多次獻禮我尚不收,一概推辭,況乎是你?咱倆約爲兄弟,便是一家人,不要再搞這些沒意思的客套了!”
且渠、圖圖兩部内徙之後,尤其圖圖部,其大率一家被殺,繼任的酋大惶恐不安,數次獻禮於莘迩,但莘迩都拒絕不要。和鹿根、勒列也多次獻禮,莘迩同樣不收。
不收禮是一,在麴球到前,給内徙的各部胡牧分配牧場時,莘迩并一視同仁,公平公道。
胡人也好,唐人也罷,基本的善惡判斷是一緻的,廉潔、公平的上官,人人敬佩。
因是,而今胡人諸部的大、小率中,畏恨莘迩的固然頗有,但因了莘迩的廉正,尊敬他的,特别是沒怎麽受到戰火損害的底層牧民,也大有人在,便那些畏恨他的,對於他清廉正直的這一面,大多亦是不由佩服。
“咱倆約爲兄弟”這話,說的是莘迩借鑒前代能臣治邊的經驗,考慮到且渠部的部民最多,爲了安定起見,與拔若能香火重誓,結爲了異族兄弟。
令狐奉和秃連赤奴也曾誓過香火,兩人爾虞我詐,最終刀兵相見。
莘迩替令狐奉反思了一下爲何會出現這種結果,得出結論,不全因爲他倆的結拜是出於利益,更重要的,是令狐奉一味傲慢,視秃連赤奴如豬狗,沒有下心思與之發展感情。
孟子雲: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爲寇仇。
平時依仗權勢,對别人呼來喝去,危機的時刻,自不會有忠心之士。
吸取令狐奉這個反面例子的教訓,莘迩對拔若能禮敬尊重,隔三差五,時設小宴,與他痛飲。拔若能心裏怎麽想的,莘迩不知,至少表面的交情上,兩人越來越熟了。
攜手拔若能,莘迩步入府内。
麴朱、元光和男成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元光時而擡頭,悄瞟莘迩的後背,臉上恭恭敬敬,心中想道:“隻恨阿父不聽我言,未能及早起兵!如今戰敗,部民盡被内徙,隻得伏低做小,可恨可恨!”想到他的那兩個得力忠奴,心痛不已,“可惜我那兩個健奴,白白地送了性命,反教北山鮮卑的秃發勃野賣了個好!”
他滿心的不服氣,可形勢比人強,暫時也隻好臣服。
當晚,莘迩設下酒席慶功,拔若能、黃榮等大醉而歸。
第二天,史亮帶了十餘個家裏商鋪的夥計,去張家塢堡給繳獲估值。
黃榮牽頭,郡府組織審訊,用了三天時間,被捕諸人悉數伏法,其中有涉及到張金父子的證詞,莘迩壓下不發,隻将之寫入了給令狐奉的上書中。
數日後,傅喬的郡兵再次出動,打下了樂涫的蔡氏,一樣抄家、定罪。
接着,又打下了會水的龔氏。
打龔氏的時候,與打張家、蔡氏有所不同,出現了一個内應。
此内應是會水本地的一家塢堡,名叫魏塢。堡内百姓多姓魏,是同族,也算會水的一個大姓。
這個塢堡與龔氏有世仇,兩家爲争奪水源,每年都要鬥上幾場,龔氏人多,這家塢堡總打不過,前前後後,因此而死的不下數十人,可謂血海深仇。
於是在聞聽到莘迩打下張家、蔡氏後,此塢的塢主魏述,主動趕到郡府,求見莘迩,備述龔氏的橫行殘虐,請求莘迩發兵攻滅,甘爲前驅,願作内應。
龔氏本就是莘迩要打的塢堡之一,對他的請求,自無不可。
攻打龔氏塢堡當日,莘迩沒有親去,後來聽向逵贊不絕口,可勁地誇魏述父子膽大勇猛,說魏述的兒子魏鹹喬裝打扮,領了三四勇士提前混入龔塢,待郡兵襲至,由内殺出,硬是靠幾個人,就殺散了數十守門的龔氏堡丁,打開了塢門;而魏述披甲持刃,率衆先入,猛不可擋。
向逵雄壯,自視頗高,能得他稱許,魏述父子定非常人。
莘迩便論功行賞,辟魏述爲門下督,除魏鹹爲軍中散将。
父子兩人由是侍從左右,漸見親信。
打下龔塢,繼之,又攻破了三個惡名最著的塢堡。
從四月初八,一直到四月底,郡兵幾乎沒歇過。
一番攻讨下來,郡内的大姓屏息,縣鄉的百姓欣愉,莘迩的名字,鄉民樂頌。
這日,莘迩領左右諸吏到獄中巡視,隻見獄内的各間牢房中擠滿了犯人。對這等欺負百姓的家夥,莘迩哪會心疼?訊問的時候,獄卒沒少動刑,個個血迹斑斑,獄内一片哀叫呻吟。
看完一遍,莘迩歎道:“古人以囹圄生草,以爲賢政。唉,我到底德行不足,竟使獄内沸騰!”
史亮、黃榮、向逵、麴經、高充等吏你看我,我看你。
諸人心中都想道:“破塢抓人的時候,如狼似虎,這會兒卻感歎甚麽!”
黃榮說道:“地方污爛已久,非重手無法收拾。明公今以雷霆手段,爲百姓們降雨露之恩!”
莘迩顧向麴經、高充等本地的士人,喟歎道:“君等高門子弟,實難禮聘!月來我連下辟除,應者寥寥。諸君,你們老實對我說,是不是因爲我德行不足,所以他們不肯受我聘請?”
今日之莘迩,早非當初剛到郡中時那個默默觀察郡情的莘阿瓜了,破胡部、捕張金父子、滅豪強,随便哪一樁事拿出來,都是剛強果斷。
麴經等吏聽出了莘迩的不滿,回想這些天,莘迩大舉辟用各縣名族的子弟,确是應者不多,難道說,莘迩因此銜恨了麽?他們相顧變色。
高充神态自若,慢慢地說道:“充等鄉野小族,多鄙士,犬目不識英傑。”
莘迩嘿然,半晌,歎道:“人故難自知。”
這話,不知他是順着高充的話在批評那些不願應辟的土著右姓子弟,還是在說他自己本就不該去禮聘彼輩。畢竟,這位阿瓜的莘氏族望非是隴地一流,他此前也無高名,且又與建康的頭等冠族張家結了仇怨。種種般般,土著士族的子弟不來應聘,也在情理之中。
張龜的兩策,一爲打豪強,二爲依仗土著名族,前者已告一段落,後者看來是不好得行了。
夏去秋來。
秋初,西海郡傳來一道急報。
……
《蒲茂載記》:天玺四年,秋,鹹陽謠曰:“梧桐蔭滿鳥爲鳳,三年兩年男爲王。”太尉步岐,族世爲雀戈戈部酋大,秦主蒲長生意“鳥”喻“雀”,誅岐及其五子、十一孫。
……
祝大家新年快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