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莘迩交代功曹史亮了一件事。
兩天後,餘下的兩個盧水胡酋大來到。
莘迩當晚再擺酒宴。
酒過數巡,莘迩屏退舞婢,隻留歌、樂。
歌樂聲中,他爲了活躍氣氛,親自下場,舞蹈席間。奈何他沒有舞蹈的天分,雖是按照記憶苦練了許久,仍是舞步僵硬,引得張道将捂嘴竊笑。
辛苦地舞了一段,莘迩止步於拔若能處,張開兩臂,長袖上甩,身向後仰,邀他起舞。
這叫“以舞相屬”,是前代本朝的宴會風俗。主人先行起舞,舞罷,屬一位來賓起舞。客人舞畢,再以舞“屬”另一賓。如此循行。
拔若能受寵若驚,趕忙起身,按唐人的禮節,叉腰舉袖,上步越案,接替莘迩舞蹈。
他年齡大了,體态且胖,舞姿難看至極,還不如莘迩舞得好看,張道将等郡吏笑得前仰後合。雖然如此,勝在情緒。拔若能舞畢,屬舞給和鹿根的酋大鹿遊。
鹿遊不會唐舞,選擇了支節奏歡快的胡舞。
他三十來歲,體力充沛,步伐矯健,旋轉如風,腦後的小辮子随之起伏,呼呼作響。
莘迩帶頭喝彩,堂内掌聲雷鳴。
如此再三,凡舞者“屬”處,宴上的諸人紛紛爲“報”,你方舞罷,繼而他起。
氛圍被成功地調動起來,越來越熱鬧,酒下不斷,好幾個胡人都顯出了醉态。
這時,史亮離席出堂。
很快,他帶着四五仆隸回來。候輪到獻舞的胡率跳完,他拜倒地上,高聲說道:“明公!”
莘迩心道:“來了!”裝作不勝酒力,倚案問道,“何事?”
“春宵美酒,主賓融融。值此良辰,下官陋見,宜當有寶物助興。自明公之郡,風調雨順,百姓樂業,郡人無不感恩。下官受郡人的委托,謹以數寶爲獻。”
席間諸人聞言,安靜下來,等他獻寶。
“什麽寶物?”
史亮喚仆隸們進來。
仆隸絡繹入堂,每人手上捧一個托盤。盤上五光十色,各置器物。
史亮說道:“此皆西域名寶,聊表郡人的謝忱,謹敢請獻與明公。”
史亮家世代貨殖,通商於西域諸國與隴州,這些寶物,有的是他家店鋪此前沒有賣掉的,有的是剛從西域進貨到的。莘迩前日囑他的便是此事,叫他到酒宴酣時,獻寶席上。
拔若能等胡率觀看諸寶。
有尺餘高的長頸金瓶,有嬰兒拳頭大的彩玉,有鑲嵌紅寶石的金面具,有玉斧,有曲刃寶刀。
燭光映在寶上,斑斓美麗,越發烘托它們的不同凡響,晃得人眼都花了。
諸胡豔羨得不得了。
莘迩眯眼偷觑,瞧見拔若能難以從金瓶上移走視線,鹿遊再三矚目金面具。除了且渠元光僅瞅了諸寶幾眼,似無所意外;其餘諸率亦俱觊望流連,各有動心。
於是,心中有了定議。
他從席上起來,東倒西晃地行至幾件寶物前,一把抓住了曲刃寶刀,說道:“金、玉之物,賞玩而已,沒甚用處。諸物之中,我獨喜此刀也!”
此刀,是支勿延一眼就喜愛上了的。
莘迩隻作不知,抽刀出鞘,揮動下斫,托盤應刃而斷,喜道:“好刀!”示與諸人觀看,豪邁地說道,“方今海内崩亂,大王雄才偉略,懷蕩平之志。我等身逢明主,應該赤心報效。我意持此銳刃,充從大王鷹犬,爲大王的壯志盡一份力。你們覺得可以麽?”
史亮、張道将、黃榮等吏,拔若能、鹿遊等胡率,滿座應聲,都說道:“明公英武!”
莘迩哈哈大笑,小心地拽袖子輕擦刀身,愛不釋手。
諸胡率想道:“府君看來是真的喜歡此刀。”
莘迩心道:“火候差不多了吧?”瞥到支勿延仍不時窺視寶刀,裝作剛發現的樣子,停下回榻的腳步,問他道,“支君也喜歡此刀麽?”
支勿延沒料到莘迩會突然問他,慌不疊地答道:“小胡怎敢妄求寶刀。這把刀,隻有明公才合使用。”
莘迩猶豫了下,徘徊於支勿延的案前,一會兒看看支勿延,一會兒看看寶刀。
衆人不知他在幹什麽,個個莫名其妙。
黃榮知曉其意,默默地給莘迩的演技點了個贊,心道:“府君就是府君,幹什麽像什麽。這番做作,舉止、色貌齊佳,換作是我,不能及於十一,拍馬也趕不上。”
莘迩說道:“罷了。寶刀贈豪傑。老支,我久聞你骁勇善鬥,是胡中有名的豪傑,既然也喜此刃,我便送給你了!”将刀放在了支勿延的案上。
支勿延大吃一驚,下拜說道:“怎可使明公割愛?小胡萬不敢受。”
“給你了,你就拿着吧。”
莘迩一步三回頭,把戀戀不舍的姿态表現了個淋漓盡緻。
當晚酒宴散了,支勿延捧着寶刀,開心地回客舍住下。
第二天清晨,聽到外邊有人叫他。
他披衣啓門,見是個郡吏,大約記得此人叫什麽榮,好像是莘府君的親信下屬。
兩人見禮過。
黃榮開門見山,說道:“支君啊,你可能不了解府君。”
“什麽?”
“府君的功業起於軍旅,沒有别的喜好,唯愛寶劍名刀。昨晚那柄曲刃來自西域,造型特異,兼以鋒銳無匹,誠可謂‘殊寶’是也。府君喝醉了,乃才贈送給你;今日酒醒,必追悔之。我爲君計,何不将此刃歸還府君?讨了府君的歡心不說;我料府君必會以它寶相換,你并且能得到其它的賞賜。”
支勿延隻是個小小的胡部佰人,哪裏敢與莘迩争東西,深以爲然。
當下,他洗漱換衣,等到郡府上值,立刻就去求見莘迩。未想到莘迩不受他歸還,雖然滿臉不舍的神色,卻對他說道:“‘人不信不立’。刀已贈君,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終是未取。
支勿延返入客舍,拔若能、鹿遊、且渠元光等胡率見他仍拿着刀,詢問緣故。支勿延具述經過。胡率們聽完,人人驚奇,贊歎不已:“莘府君真是一個講求信用的人啊!”
黃榮目睹了莘迩堅拒支勿延還刀的過程,等支勿延走後,問莘迩道:“明公,支勿延位卑,區區佰人,爲何選他,不選拔若能、鹿遊等胡部之諸酋大?”他以爲莘迩會選擇拔若能或鹿遊等酋大來作爲立信的對象,畢竟這幾人的地位高,卻沒想到莘迩選了支勿延。
莘迩笑答道:“正因支勿延的地位低微,所以我才選他啊!”
黃榮醒悟,心道:“不錯。相比地位較尊的,立信的對象當是選擇地位較低的更好。對位卑者尚能言出必踐,對地位高的那還用說麽?”歎道,“可惜昨夜宴上,沒有尋常胡牧!”
如果立信的對象是個普通的胡人,效果自然最佳。
莘迩笑了笑,看着黃榮又是頓悟、又是喟歎,不知不覺的,臉上又現出了古怪的神色。
卻是,黃榮幾天前的送舞婢之策,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不光彩的一面。
将蓦然升起的“惺惺相惜”的念頭逐出腦海,莘迩心道:“呸!老子那日作爲,是出於苟且求活。這老黃的兩次獻策,無關求生,卻皆毒辣,分明是他本性。且老子送的是、是男的,能和送‘弱女子’一樣麽?我怎能自貶身價,甘願淪落到與他爲伍!”
人,都希望自己善良。雖隐約感到這番自我辯解有點說不過去,至少心裏好受了很多。
莘迩又想道:“不過,話說回來,老黃是個肯辦事的,兩次獻策,很有‘爲君解憂’的心意;其二策雖是陰毒,亦有可取處。現下我無人可用,得提拔提拔他。”
黃榮再次見到莘迩的古怪神色,心道:“怪哉!府君這幾天見我,怎麽總盯着我看?這、這,……不太正常啊。”摸了摸胡子,忐忑想道,“我容貌一般,年又四十了啊!”想到莘迩甚寵後宅的阿醜和劉樂兩女,平時對傅粉剃面、風流倜傥的張道将等年輕郡吏亦不僅從無親昵的舉動,更是除了公務,一次沒有私下召見過他們,微微放下了心。
時下少年以柔弱白皙爲美,間接導緻了男風熾盛,無怪他生此不安。
莘迩不知他的杞人之憂,想到了可擢他何職後,微笑說道:“景桓,督郵高君年邁,不耐車馬,我打算改任他爲議生。空出的督郵之職,你願屈就麽?”
督郵是郡府的重要實權吏職,主要職責是督查縣政,代表太守,定期巡行各縣;上至縣長吏,下到縣鄉豪右,統統在其督察之列,權力很大。
現任的督郵姓高,是本郡大姓高家的人,六十多了,年老體衰,不堪車馬勞頓,已幹不動這等常得出差的活兒了。幹脆調任他作個閑職,改以此任授給黃榮。
黃榮喜出望外,不假意推辭,即下拜說道:“明公不以榮粗鄙,授此重任,榮一定盡心盡力,月日爲明公刺察部内,督巡三縣。務使明公政令通達,縣無奸虐,分明善惡於外。”
“好。我明天就下達除令。”
兩人說了會兒話,莘迩吩咐他:“你去把拔若能給我請來。”
“贈刀獲信”是臨時起意,莘迩此次召諸胡率來郡,“擇人分化”是他的主要的目的。
莘迩已經料到,這些胡率中肯定會有阻撓他“收胡屯牧”政措的,那麽自就不會無動於衷,當然要有對策。對策便是“分化”。
他要從胡部的四個大率中選出一人,通過許給利益,以得到此人的支持,至不濟也要使其中立,然後見機行事,再争取将四部各個擊破。
經過觀察和斟酌,四個胡率的品性,莘迩大略已知。
和鹿根部的大率鹿遊豪爽;且渠部的大率拔若能多欲。另兩個部落,一個叫圖圖,其大率魯莽;一個叫勒列,其大率質樸。
四個大率,拔若能和圖圖部的大率都可用,比較過後,莘迩選中了拔若能,因其部民最多。
拔若能來到,莘迩與之密談半日。
回到客舍,拔若能憂喜各半,琢磨莘迩的話,不能做出決定,便召來從他并來的部中諸率,與他們商議。
說是部中諸率,其實都是他的自家人。左千人是他弟弟;兩個佰人是他的兒子。
聽他轉叙過莘迩的許諾和要求,他的次子且渠元光色變,說道:“阿父,府君要覆我族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