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是郡内盧水胡的酋大、千人應召來了。
盧水胡散居於弱水沿岸的西海、酒泉、建康、張掖、祁連諸郡,共有落兩萬,大小部群十餘;長期生活在建康郡轄内的有四個部群,計五六千落。
今天到的,是其中兩個部群的酋率;另兩個因爲路遠,大約還得再等一兩天。
莘迩傳下令去,命此二部酋率将部從留在城外,使他們獨與佰人以上官職者入城。
千人、佰人俱是胡官,舊爲匈奴官名,襲用至今,不過授官的上級早非匈奴人,而是唐人了;與唐官一樣,各有印绶。——換到蒲秦、魏國,授官的上級自則是它們各自當朝的胡族。
慣常來講,千人與部落的酋大對應,佰人與種落的小率對應。
莘迩平日居府,多服便裝,當下換上官服,登堂等候;功曹史亮、主簿張道将等郡府大吏侍陪,又叫人去請郡丞宋翩。
不多時,外頭傳來雜亂的人聲。
莘迩高坐堂上,向外看去。
兩個郡吏前導,七八個髡頭、褶袴的老少胡人進了院中。
黃榮任的“錄事史”,職在掌錄各曹文書,職卑祿薄,事繁務劇,因被追求“祿厚清閑”的高門子弟們目爲“濁官”,不屑爲之,然其任實甚重要,故此他亦列陪坐。
看到莘迩的眉頭微皺,黃榮便起身到堂門口,厲聲說道:“府君在此,何許喧嘩?”
胡人們收口閉聲,行到堂前。
前導的兩個郡吏分開左右,站於堂門的兩側。
黃榮擋住門口,說道:“且下拜。”說完,讓開身子,露出堂中的莘迩等人。
諸胡隻見深廣的堂宇内地鋪黑磚,柱以紅漆,端嚴肅穆,坐了十餘形色各異的郡府吏,如衆星捧月,簇陪着一個高冠褒衣的英挺青年,不敢細看,慌忙伏拜堂前。
兩個胡人當先。
一個說道:“下官盧水且渠部、率善千人拔若能拜見明公。”
一個說道:“下官盧水和鹿根部、率善千人鹿遊拜見明公。”
稍頃,堂内傳出清朗的聲音:“請起,入堂叙話罷。”
胡人們爬起來,拍打塵土,於前導的那兩個郡吏監督下,取下佩劍、佩刀,包括短匕在内,全部放到堂外的蘭锜上,魚貫入内。
他們沒有當即入座,而是排成三列,躬立堂口,先等莘迩的指示。
卻是,眼下唐室東遷,中原陸沉,北地胡夷稱雄,卻緣何盧水胡的酋大們這般尊重莘迩?
緣故有二。
一來,盧水胡與豬野澤邊的諸部不同,赤婁丹等部多是近代遷到隴地的,而盧水胡各部,從匈奴滅國到現在,數百年來,素受中夏管轄,如拔若能、鹿遊的家族,世爲酋大,代代接受中原政權的官職授任,期間固有叛變,可更多的是跟從朝廷的邊軍鎮壓其它胡部的作亂,或從軍充當遊騎,與北方漠中的胡牧們作戰,堪稱是中原朝廷的“世臣”了。
二來,令狐氏主隴以後,限於唐人民口的不足,難以外擴,憑借先進的制度、精良的甲械,治内卻是有餘,遠非境中的胡夷可敵。遠的不提,隻此前令狐奉鎮壓夷亂那回,就把叛亂的胡夷各部殺了個血流成河,當時盧水胡也有部落參與叛亂,最終幾被滅絕。
兩個原因合在一處,因是,唐室雖遷,中原政權的威望在隴州猶然未墜,當面對唐人長吏時,盧水胡的酋率們至少表面上還是很恭敬的。
對此中緣由,莘迩亦知。
兩個胡酋,官爲千人;餘下諸人,除一個屬於且渠部的,官職左千人外,都是佰人。諸佰人官裏頭,莘迩看到了一個高鼻多須的,心知此人定是小月氏的遺種,與功曹史亮族源相同。
月氏曾經是一個強大的遊牧部族,就連匈奴的冒頓單於都曾爲質於月氏,可以說他們是當時西北各族的主人。
後來,他們被崛起的匈奴擊敗,西遷伊犁河,又敗於烏孫,再遷至妫水,在那裏建立了王國。
敦煌、祁連間,亦即武威以西,涵蓋了張掖、酒泉、建康等各郡在内的廣大區域,本是月氏的大本營。
在其西遷的過程中,有部分老弱等等的月氏人無力遠徙,遂散落於此範圍間,或南入山中,和西戎諸夷雜居,或進入郡縣,成爲城鄉居民,亦有成爲匈奴的奴從種落的,總被稱爲“小月氏”。
莘迩問胡酋之外的諸胡名字,問到此人時,聽他答道:“下官盧水和鹿根部,佰人支勿延。”
姓支,确是小月氏遺種無疑了。
當然,莘迩認爲他與史亮同種,史亮卻不見得認可。
這是因爲不管雜與戎居的,還是定居城鄉,又或奴從匈奴的,幾百年下來,此類小月氏的遺民長期與本地的主體民族混血、融合,不僅文化上受到影響,與之相近,相貌上很多也不大能看得出來了,早成“雜種”。此雜種不是罵人的詞,雜者,亂也,可以理解成混血種族。
支勿延應是家族的遺傳基因較爲強大,因仍才得保存高鼻、多須等明顯的外在特征。
而史亮,其家族雖已經居隴數代,卻尚保持傳統,隻與同族通婚,純以血緣論之,不與支勿延等類。
“諸位請入座罷。”
拔若能、鹿遊、支勿延等謝恩上榻。
諸胡雖髡頭小辮,然上榻、跪坐的一系列動作俱流暢熟練,坐下後,也都姿勢标準,竟與唐人無甚區别。回想剛才他們應答時的口音,亦皆唐話流利,與腔調生硬的秃連樊等截然不似。
莘迩心道:“盧水胡臣屬日久,受我中原文化浸染極深。我前些時詢問他們的情況,聽說不僅其普通的牧民多有通幾句唐話者,其上層之貴族,且稍有識唐字,乃至博覽唐家書籍,造詣頗深的。今觀諸輩言舉,此言不虛。”
他一一掃視諸胡,胡人們紛紛俯首,表示恭謹。
莘迩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且渠部的酋大拔若能身上,又想道:“建康郡内的盧水胡各部,且渠最大,落民最多,其部酋大俨然諸部之長。果然如此。和鹿根部唯一千人官,且渠部卻另置左千人。”
本朝繼承前代,尚右,以右爲尊。左千人與千人的關系,好比是左長史與右長史的關系,亦即“千人”其實就是“右千人”,所以不稱“右”者,是因爲胡部多數隻設一個千人,所以沒必要分左右。隻有當某個胡部民口繁多的時候,才會增設一個“左千人”。
至於“率善”,是千人等胡官前的固定加詞。率善,向善之意。
且渠部的酋大拔若能五十上下,平時的夥食應該不錯,油光滿面,體格富态。
莘迩問他道:“我聞你祖上曾任匈奴的且渠官,因是部以此名,是這樣麽?”
拔若能答道:“是,下官祖上,昔嘗世嗣且渠之官。”
且渠是匈奴的官稱,不是很高的官職,當時奴從匈奴的部落酋率中,不少任的都是此官。
官雖不大,到底是官。拔若能說話的時候,便如唐人叙及自家門第時一樣,語氣裏帶點驕傲的成分。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胡人接口說道:“明公,正如下官父親說的,當年王師未至,匈奴殘暴北疆,下官的祖上無奈屈從,權受且渠。不過到大秦時,我家就仰慕仁德,附臣國家了。前朝鼎革,河西擾亂,我祖翼獎刺史李讓,使隴地得到安甯。由大秦至本朝,我家誠乃累世忠孝。”
接口的這個胡人年紀不大,二十來歲,與莘迩年紀相當。
莘迩記得,此人名叫且渠元光,是拔若能的兒子,官爲佰人。聽個胡人一本正經地拿唐人士大夫的話,講“累世忠孝”,莘迩略覺奇異,注目且渠元光。且渠元光相貌近醜,迎對莘迩的目光,卻神情自如。
莘迩心道:“此人非池中物。”
拔若能說起祖上的官職,語帶驕傲;且渠元光卻能将之扭到對由秦至今的中夏政權之“累世忠孝”上,心思敏捷,言辭便利,确非等閑的人物。
叙談多時,遲遲不見郡丞宋翩到來。
莘迩暗罵兩句,沒得辦法,隻好不等他了,便令安排酒宴,招待諸胡。
席間酒酣,琴瑟鼓鳴,妙伎曼歌,美婢獻舞。飲至夜深,諸胡多醉。
莘迩沒有喝多,罷了宴席,派人送諸胡去客舍居住。
他待要回去後宅,黃榮近前說道:“明公,榮有了取信胡人之法!”
“什麽辦法?”
“方才宴上,當婢女獻舞時,榮見拔若能屢屢顧窺,好像是屬意其中一人。明公何不明日再宴會諸胡,依舊使此女舞蹈,等拔若能再現出垂涎的醜态,便佯醉,将此婢送給他。”
莘迩問道:“送給他?”
“是的。然後,於次日,下吏求見拔若能,告訴他,此婢乃明公之鍾愛,昨晚隻是因爲喝醉了,這才送與給他,及酒醒,必後悔。榮料拔若能聞後,肯定會主動歸還此婢。而明公到時卻堅決不要,‘縱醉後所爲,而信守許諾,悔亦不反’,……明公,這不就立信於胡了麽?”
黃榮說完,半晌等不到莘迩的答複,擡起頭,問道:“明公?”
莘迩神色古怪,不知是想起了什麽。過了片刻,他語重心長地說道:“景桓啊,處事當以善爲本。彼雖小婢,亦父母所生,怎可視若貨物,随意贈送?”
黃榮應道:“是,是。”心中納罕,想道,“明公絕非迂腐之人,怎會居然不采我此策?”
卻聽莘迩接着說道:“送婢不可取。不過,你這法子,我倒可借用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