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這大溝灣算是我們村子周邊最“髒”的一個地方。
這裏所說的髒,并非是尋常意義上的髒,而是指這個地方比較陰森。
其實真要說起來,大溝灣這個地方表面看去不但不髒,而且生态環境極好,它由北朝南走,寬約一公裏,長約十公裏,整個灣頭裏,都是大大小小,星羅棋布的水灘,水灘裏的水也不深,最多也就齊腰而已,更多的地方也就腳面深,所以那裏面長滿了水草和青蔥蔥的蘆葦蕩,那蘆葦長得很壯,有的蘆葦杆能粗過拇指,特别是中間水深的地方,蘆葦遮天蔽日,密密匝匝的,人眼根本就望不透,一旦不小心走進去,想找一條出來的路都困難。
論理來說,這樣的一處地方,應該是一處令人向往的世外桃源才對,但是爲什麽它又變成了一個最爲陰髒的去處呢?這還得從很早的時候說起。
先要說的是清朝末年的時候,那時候戰亂,軍閥混戰,這大溝灣裏就被一群水賊給占了。這些人白天藏在蘆葦蕩裏,晚上出來攔路搶劫,殺人越貨,被他們禍害的良家婦女成百上千,很多小姑娘更是被擄進蘆葦蕩裏,活活玩弄折磨緻死,這就使得這大溝灣首先成了老百姓心裏的鬼門關,從那個時候起,大溝灣附近的人就不喜歡這個地方,總覺得這地兒不是好地頭。
再後來到了鬼子侵略時期,那就更兇殘了。我聽村裏的老人講,早年鬼子掃蕩啊,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抓了起來,女的嘛,就被鬼子帶回去糟蹋了,男的嘛,就全都拉到大溝灣裏打死了,死了之後,屍體就沉在了最中央的水潭裏。
那水潭也是一塊邪地兒,說白了就是沼澤地,裏面的淤泥不知道有多厚,所以屍體沉下去之後,想找出來都難,因此啊,當年被鬼子打死的那些人的屍首,都還爛在泥裏頭。
直到今天,每次夏天下大雨漲水,那裏面都還往外漂骨渣子,你說這麽一個地方,誰會不怕?
當然了,那大溝灣裏不光沉過老百姓的屍體,也沉過鬼子的屍體。這也是我聽村上老人講的,說是當年八路軍來打鬼子,一路往前追着打,最後就把一百多個受傷的鬼子俘虜丢在村子裏,讓村子裏人照顧,結果村裏人恨死這些鬼子了,哪有心思照顧他們?于是村民們一合計,就把鬼子都打死丢到大溝灣裏去了,這就又給大溝灣增加了一茬屍體。
正是因爲大溝灣裏面埋過的死人太多,裏面的水草蘆葦又密厚,所以久而久之,這地方就變成了一處人人畏懼的鬼地,村裏人更是編過一個順口溜說得好,内容是:大溝灣,繞三山,三山上面長竹竿,大溝灣裏死人灘。
這順口溜不是随便說的,這其實是個對比句,意思是大溝灣裏的死人就跟三山上面的竹竿一樣多。
你想象那是什麽場景,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啊。
這還不算,這大溝灣到了解放之後,其實也沒太平過,首先是它這地方比較陰森,水草蘆葦太多,平時很少有人去,其次是這地兒早就惡名在外,所以周圍的人也就破罐破摔,越來越不待見它,誰家死了豬啊雞啊什麽的,也都往裏扔,有時候甚至是死嬰都丢進去,這就導緻這個地方長年漂着一些莫名的屍體,臭氣不斷,順風的時候,能刮好幾裏遠。
說句不誇張的話,就這個地方,弄死一兩人丢進去,絕對不會被人發現,那屍首會在裏面慢慢爛掉,壓根就無人問津。
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很多關于大溝灣的傳說,村上更有些老人說大溝灣裏鬧鬼,半夜經常有女人在蘆葦蕩裏面哭,甚至有人看過一隊鬼子兵在那邊巡邏,還有人說那蘆葦蕩裏有妖怪,長着兩隻大翅膀,但是不會飛,而是在蘆葦上噗啦着往前跑,看到人就叼走吃掉。
說真的,我小時候沒少被這類故事吓唬過,有時候甚至被吓得夜裏睡不着覺。
不過後來我漸漸長大了,因爲放牛的緣故,在大溝灣路過了幾次,感覺那裏也沒什麽特殊的,所以這份警覺的心理也就放松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小糊塗的父親居然把她埋在了這裏,這讓我心裏無論如何也是有些無法接受的,因爲我感覺他們這是在作踐小糊塗,是在侮辱她,她就算是再怎麽不好,你好歹給她找塊好地方埋了,埋到這個兇地是什麽意思?這不是擺明了要讓她變成孤魂野鬼,連骨頭都找不到嗎?
當時我真的很氣,但是因爲一直發着高燒,腸胃也在翻滾,全身都沒有力氣,所以我也就沒有說什麽,隻能是怔怔地跟着我媽和白杏花來到了大溝灣邊上了。
到了大溝灣邊上,我們停了下來,居高臨下,朝那底下看過去,隻看到一大片清湛湛的蘆葦和水草,并沒有看到什麽新挖的土茬子。
這個時候,白杏花左右看了看,就對我們說道:“咱們往北頭走走看,那邊有樹林,還有幾條小路能下到溝底,說不定那小圖就被埋在那邊了。”
聽到這話,我們就沿着大溝灣邊上往北走,先經過了一片玉米地,之後是一片松樹林,再之後就遇到了幾條彎彎曲曲往溝裏通過去的小路。
時值盛夏,小路的路面被曬得發白,土面子随風打着轉兒,使得那小路如同一條匍匐在草層裏,正在脫皮的大蛇,看着就有點瘆人。
一直走到這裏,我們也沒有找到埋小糊塗的地方,這讓我們都有點心焦,畢竟天太熱,再待下去的話,人有點受不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倚着路邊的一株老松樹,擡眼朝大溝灣裏望過去,不經意間就發現了一些東西。
我發現那蘆葦蕩裏似乎有一點紅色,遠看着似乎是個塑料袋子,但是又不太像,這讓我有點好奇,于是就指給我媽和白杏花看。
她們看到之後,也是有些好奇,于是就帶着我一起往那邊走。
走了不多時,我們已經下到溝底,進到一片水草地裏,周圍都是高高低低,稀疏拉碴的蘆葦,有些蘆葦剛從地裏冒出來,形狀如同竹筍一般,葉子尖尖的,肚子鼓鼓的,在風裏搖晃着,似乎是在和我們打招呼說話。
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會兒,很快就發現了一些東西。那是一雙小孩子穿的球鞋,上面打了很多補丁,但是即便如此,其中一隻鞋子的大腳趾部分還是破了一個洞,人腳如果穿進去,大腳趾應該正好能從那破洞裏漏出來。
鞋子是被丢在泥坑裏的,已經濕透了,散發腐臭的味道,白杏花用筢子勾出來看了一下,也就丢掉了。
再往前走,又看到了一些衣服,都是小孩子的,褲子、褂子什麽的,其中一些我都還有印象,記得小糊塗穿過,所以我知道這些東西應該都是小糊塗生前的物品,是被她父親丢到這裏來的。
當時看着那些散亂丢棄的衣物,我心裏真的很感傷,覺得小糊塗很可憐,她真是生錯了地方,試想一下,她要是生在城裏,有一對很有錢的爸媽,情況肯定就不一樣了,這會子不知道被寵成什麽樣子呢。
心裏想着這些,繼續往前走,最後終于看到了我之前看到的那片紅色。
那是小糊塗的一件小棉襖,大紅顔色的,算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以前冬天的時候,她每次都會很驕傲地穿着它,跟我們一起打雪仗,玩得很開心。她對那棉襖很珍惜,從來不弄髒,稍微弄髒一點就會哭半天,沒想到這棉襖也被扔掉了。
不過,說來也奇怪,棉襖的重量并不是很輕,甚至是她所有衣服之中最重的一件,但是這件棉襖卻被風吹得很高,正好挂在了一片蘆葦上,這使得它如同一面旗幟,似乎正在向這個冷酷而殘忍的世界發布宣言和挑戰!
棉襖在蘆葦上面晃晃悠悠的,似乎随時就要掉下來,但是又一直沒掉下來,就那麽挂着,讓人看着一陣的揪心。
我的心情很悲傷,站在那兒怔怔地看着那棉襖不說話,精神就又陷入了一種難以自拔的混沌狀态。
也就在這個當口,突然白杏花喊了一聲道:“找到了,就在這裏!”
聽到這話,我媽連忙拽着我的手臂跑了過去。
過去一看,才發現那蘆葦蕩裏面被挖開了一塊爛泥地,上面的茬口很新鮮,很多野草還糾纏在泥塊裏,如同被繃緊的蚯蚓一般,似乎随時都會“啪”一聲斷掉。
我大約看了看那塊泥地,發現它隻有一米來寬,深度估計也沒多少,也就是說,小糊塗就是被這麽草草埋掉的,她真可憐,真的很可憐,我心裏有點酸。
隻是,讓我沒想到的是,就在我正物傷其類的時候,白杏花突然把我往前一拉,爾後就指着那埋葬小糊塗的泥堆,對我道:“一痕,給我罵,能罵得多厲害就罵多厲害,一定要罵得她不敢來纏你才行,快點,現在就開始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