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墨那個時代,世界上還沒有禁忌生物和禁忌植物這種說法,而随着時間的流逝,雖然他認知中的很多事物都已經發生了改變,但有些東西依舊如故——
譬如無際草種和死夜草。
白墨對這些東西的了解大多來源于一位朋友——或許也算不得朋友,那家夥是這方面的行家,眼睛具有分辨萬物的可怕威能,相處的那段時間裏帶他認識了許多奇異的事物。
當然,這其中也有黑海娜的一部分功勞。
那位朋友對植物的研究頗深,因此白墨才會對無際草種那麽了解,更是能夠避開無際草種禁止其它植物生長的霸道規則,借助一瓶汁液搞出一株受命于自己的手藤蔓當做護衛。
沒錯,這并不是白墨能力的影響,而是知識帶來的力量。
“所有力量本就是一切規則的延伸,而規則是有迹可循的,掌握了知識就可以撬動規則,從而得到力量。”
——這是那家夥常挂在嘴邊的話,沒想到今天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場。
不過如今無際草種已經被清除,手藤蔓自然也跟着枯萎,所以指望不上了,而且就算那玩意還活着,用來應對如今的情況也夠嗆。
白墨在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那顆龍頭很顯然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所以才會告訴他這地方有死夜草。
死夜草寄宿血肉而生,生長條件極其苛刻,價值自然也相當珍貴,因此早在龍腹中找到死夜草的那一刻,白墨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除非是有人刻意把死夜草種在了龍腹之中,否則死夜草是絕不可能長在龍的血肉之中的,如果外食之術真有這麽大的破綻,那隻要在它們吞進肚子裏的東西裏下毒,龍族早就滅絕不知多少次了。
而很顯然,那顆龍頭是知道自己的身體裏有死夜草這件事的,從它堅定的将此作爲籌碼爲自己換取解脫的機會,就不難看出它知道這件事。
而問題就出在這裏——
一顆被鎖住的,終年不見天日,疑似被人圈養的龍頭,居然知道自己被分離的身體中的情況……
這是否能說明一點,早在這頭龍身軀完整的時候,它的體内就已經被種下了死夜草,而且它本人還很清楚這一點?
也就是說——這頭龍是心甘情願用自身的血肉來爲死夜草提供完美的生長環境,又或者說……是有人強行把它當成了種植死夜草的土壤?
——就像将龍頭鎖住并圈養一樣。
二者的意義截然不同,代表了完全不同的意義,确認這一點很重要……
腦海中迅速閃過無數念頭,死夜草的效用也開始發揮。
白墨眼前一黑,意識猶如融入水中的鹽,一點點稀釋散開,心跳也逐漸放緩,頻率降到最低,微弱得可怕,好像真正的死屍一般。
要不是楊依依仔細探查,察覺到他的呼吸還未停止,恐怕早就慌了神了。
而正如白墨告訴楊依依的那樣,服用死夜草的後果是“在痛苦中消失”,他此刻的确忍受着強烈的痛苦。
這種痛苦足以撕裂意識,讓人如墜永夜,忍受孤獨,一旦忍受不住,服用者的意識将會被抹除大半,自身的存在同樣如此,直到被世人永久遺忘。
據說死夜草的種子來自地獄,極其稀有,培育更是難上加難,最開始是由一位可怕的存在以血灌溉而來,因此才會帶有這種涉及規則的可怕負面力量。
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或許就是被重要的人永久的遺忘吧。
當然,如果能忍受死夜草的侵蝕,那麽這種“消亡”便會轉化爲另一種力量。
據白墨所知,曾經似乎就有人試圖通過死夜草來隐匿自身的存在,以此達到躲避災厄的目的——譬如逃離那場戰争。
隻是因爲成功了的人會被世界遺忘,直到再相見時才會被想起來,因此白墨也不知道那些人成功了沒有,甚至到底有沒有這麽一群人都不清楚。
那将是曆史中的一片空白。
不過這樣的存在往往都具備着極其可怕的實力,也不知道是否存活到了今天,如果存活至今,出現時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而白墨之所以服食死夜草,當然不是爲了通過它來抹除自身的存在痕迹,以此來避開眼前這場危機,而是爲了恢複自身的部分力量。
死夜草的能力和他本身“無”的力量尤爲契合,一旦能挖掘出其中的聯系,他幹枯的力量就會如同受到泉水的灌溉一般,重新煥發生機——這是白墨那位朋友曾經提出的猜想。
那家夥平時除了熱衷于研究植物之外,閑暇之餘就喜歡研究他,做出過各種糟糕的假設。
忍受痛苦和孤獨對于白墨而言并不是什麽難事,因此他不懼怕死夜草的影響,畢竟他一直以來都是這麽走過來的。
不過想要尋求無的力量和死夜草之間的聯系的話……這就有些困難了,畢竟這種事他從未嘗試過。
而且白墨總感覺四葉草的出現就好像瞌睡了有人送枕頭,似乎是早就安排好了,那麽是不是意味着……有人正期待着他無的那部分力量恢複,甚至這一切就是‘那家夥’乃至于‘那群家夥’安排的呢?
……既然如此,他爲什麽要遂了别人的願?
死夜草帶來的疼痛不同于一般的疼痛,它就如同最鋒利的水刀一般,在切割着你的意識的同時,還會不斷将意識進行稀釋,所有記憶變得模糊,讓你逐漸遺忘自己是誰。
這也是從世界上消失的第一步。
一般而言,昏迷和失去意識是應對痛苦最簡單的方式之一,然而死夜草帶來的這種痛苦卻不會随着意識的模糊而減輕,相反,它隻會越來越重——
好比淩遲。
你的血肉越疏散,痛苦反而越發增加。
而當伱渾身赤裸裸隻剩下一副骨架的時候,那你将在最可怕的痛苦中沉淪,直到被世人,被世界所遺忘。
而這種時候,除了自身意識的要足夠強大之外,還需要外物的輔助。
龍肉便是最佳的輔助藥物之一。
龍的肉身之強大舉世聞名,無論是強度還是恢複能力都是數一數二的存在,而食用龍肉之後,不說長生不老,延年益壽的效果肯定是有的。
龍肉屬陽,恰好和死夜草的陰性相沖,而且有一定的勘破虛妄的效用,對肉身和意識都能起到恢複作用。
隻不過龍肉的性質太烈,直接服用過猶不及,而且說不定會直接攪亂死夜草的效用,因此失去大部分營養的龍肉粉末反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每次服用少許,隻到勉強能中和死夜草的程度就好,這樣既能對服用者的意識起到保護作用,也不會攪亂死夜草的藥效,一切依舊由服用者的意志力來決定。
這也是白墨爲什麽會囑咐楊依依,隻有當看到自己的眼睛變黑時再給自己喂龍肉齑粉的原因。
在白墨忍受着痛苦的時候,守在他身邊的楊依依的心情可謂是相當複雜。
她怎麽都沒想到,自己的假符咒賣的好好的,也不知道怎麽就突然來這裏幫人“料理後事”,而且這個人還偏偏是害得她落得如此下場的罪魁禍首,一個相當讨厭的角色。
心中默默歎息一聲,楊依依不時看遠處閉眼的無欲一眼,随時準備掏出符咒跑路,生怕他突然醒來。
她的心中早就做好決定,無欲那麽可怕,一旦這家夥醒來她就立即逃離,絕管這家夥的死活,免得拖自己的後腿。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白墨的氣息雖然微弱,好幾次都像是死了一樣,好在始終沒有真正停息。
楊依依心中不滿,卻牢牢注意着白墨‘死不瞑目’的眼睛,一旦對方眼中出現濃郁的黑色,她就會小心的将龍肉粉末倒入他的口中,直到黑色剛好消失爲止。
不過有一說一,這麽一個睜大眼睛無法動彈的“死不瞑目”之人,倒東西進去之後嘴巴居然還能自己咀嚼,這副樣子看起來驚悚之餘,倒也還挺好笑的。
楊依依将手在白墨眼前揮了揮,後者毫無反應。
見狀,她又又輕輕彈了對方腦門兩下,見其依舊沒有反應,力氣不由加大了幾分,心中惡狠狠的想道,這幾個腦瓜崩就當爲自己出口惡氣。
不過她始終注意着分寸,力度很輕,并沒有太過分,因爲不清楚這樣是否會影響白墨,一不留神害了對方就不好了。
就這樣,簡單的報複了幾下,她很快收起玩心,默默的等待起來。
不多時,白墨的半個再次被一片濃郁的黑色所占據,她連忙把龍肉粉末喂下,直到黑色褪去才松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這家夥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可别死了……”
她微微皺眉。
……
既然不打算遂了某些人的願去恢複無的力量,那麽白墨自然隻能恢複身上的另一份力量,而對此他已經有自己的辦法——
他曾經在沉睡時陰差陽錯的前往過埋棺地一次,至今也還記得那種感覺,如今倒是可以借助這種微妙的狀态嘗試一下。
況且埋棺地的情況他頗爲在意,如今神明和地獄隻怕狗腦子都打出來了,隻怕暫時無暇分神關注其它事情,埋棺地應該不會暴露,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白墨略微回憶了一下,當初他之所以會被拉扯到埋棺地,是因爲在夏雨希的門前遭到了某種詛咒。
印象中那是一具會留下泥腳印的屍體,腳印泥巴都是幌子,隻要有人聽到三長兩短的敲門聲,似乎就會被拉入埋棺地之中,被關進一副棺材裏。
一旦死在那地方,便會迎來真正的死亡。
“詛咒嗎……”
死夜草帶來的疼痛正在将白墨的意識一點點撕碎,目之所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深沉黑暗,時間和空間在這裏都沒有概念,仿佛過去了一瞬間,有仿佛過去了無數年。
白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他一直孤身一人,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隻能默默忍受着這種猶如淩遲般的可怕酷刑。
死夜草不愧是死夜草。
即便堅強如白墨,也不能保證自己能在種沉淪之中永遠不會迷失。
然而即便痛苦異常,他依舊保持着清醒,黑暗中留有一粒指引所有意識到火種,他非但沒有沉淪下去,反而還能操控這種奇異狀态,強忍着劇痛,開始回憶并模仿當初被拉入埋棺地之中的感覺——
他在還原那種詛咒。
作爲最可怕的禁忌,少有人知道,白墨腳下黑色的陰影,便是背負詛咒的的陰晦之物,極爲可怕。
有時候想想,與渾身散發着光輝的神明相比,他看起來或許的确更像是個不折不扣的邪惡之人吧。
白墨暗自一笑。
黑暗中沒有時間流逝的概念,他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直在努力接近那種感覺,而痛苦也一直在持續。
分明他已經契合了死夜草的力量,隻要願意,随時都可以将其吸收,當做點燃“無之力”的火種,從而恢複無的力量。
可他并沒有那麽做。
無的力量并不穩定,也不完全屬于白墨自己,否則早在當初與命運之神戰鬥的時候,他就會毫不保留的施展這種力量。
況且……
哪怕隻有一絲的可能,他也不會走别人爲自己安排的道路。
在這樣的堅持下,死夜草的力量化作水刀,一寸寸切割着“血肉”,他的意識似乎真正成爲了一具被完全削掉血肉淩遲處死的骨架,毫無保護。
死夜草的每一輪傾軋所帶來的痛苦都深入骨髓,仿佛能讓靈魂顫栗。
無邊無際的黑暗逐漸收縮,變成一個剛好将白墨困住的黑色圓球,他連身體都無法舒張,在孤獨的同時徹底失去了自由。
時間仿佛完全停滞。
沒有時間,沒有空間,隻有孤獨。
這樣的折磨足夠讓任何人瘋狂。
龍腹之中,楊依依看着白墨被黑色完全填充的眼睛,以及他不停顫抖的身體,握緊了瓶子,臉上浮現出濃濃的擔憂。
連龍肉粉末都不管用了嗎……
就在她六神無主之際
突然,白墨眼中的黑色緩緩退去,臉上痛苦的神情也松弛下來。
與此同時,白墨的意識之中,包裹他的黑色圓球緩緩消散,一條黑暗的小路毫無征兆的出現在他眼前。
他心情舒展,知道自己成功了,不再猶豫,直接踏上了小路。
白墨當然記得這條路——
那是一段很長很長的幽深小路,一眼望不到頭,前方漆黑一片,所有光芒像是都被吞噬。
小路兩邊站着兩排人,一個接一個,肩膀緊挨着肩膀,猶如一道人牆,随着小路一起向黑暗中延伸,皆是神色麻木,猶如冰冷的屍體。
白墨緩緩走在這條小路上,每移動一步,那些人的脖子便會跟着扭動一寸,動作僵硬至極,視線始終停留在他身上。
……和之前因爲詛咒入夢,第一次走上這條路的感覺如出一轍。
當他回過頭,身後果然已經沒有退路了。
剛剛走過的地方猶如被人憑空抹除,兩排人影也消失不見,隻餘下兩排密密麻麻的無名墓碑,懸空而立,莫名有些蒼涼。
沒有退路,他就隻能不斷向前,走進前方那片不可知的黑暗當中。
隐約間,他像是聽到了什麽聲音,十分嘈雜,有哭喊聲,有吟唱聲,竊竊私語的議論聲,不堪入耳咒罵聲,以及無比凄厲的慘叫聲。
所有的聲音都來自兩邊,似乎就出自那群如同屍體一般的家夥們口中,但他們分明沒有開過口。
一切都和之前一樣。
白墨什麽都看不到,但腦海再次映射出一個模糊的畫面。
那是一派斷壁殘垣的景象,地上躺着數不清的屍體,大多殘缺不全,怒目圓睜,似乎死不瞑目。
漫山遍野都是望不盡的紅,血與火交融,整個畫面不斷浮動,猶如舊景的重現。
白墨無動于衷。
哪怕已經蘇醒,可他依舊有些事記不清,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判斷——
隻用繼續走下去就好了。
他就這樣不管不顧的走着,沒有任何情緒,冷漠至極,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無論慘叫聲如何凄厲,無論畫面多麽慘烈,他始終沒有停下腳步,隻是不斷往黑暗裏走,往那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小路上走去。
漸漸的,也不知過了多久。
所有的慘叫聲消失,兩邊的墓碑也不見了。
空氣靜得可怕,那些無辜慘死的屍體盡數隐匿不見,但似乎并沒有消失,而是正躲在暗處偷偷看着他。
一片死寂當中,前方的黑暗中突然多了幾分光亮,白墨神色怅然,腳步卻不由自主加快了幾分。
道路漸寬,他停下腳步,似是有些恍惚。
和上一次一樣。
他先是聽到了一陣歡聲笑語聲,随即便看到了一個華麗的白色戲台。
戲台下方擺着一張張紅色圓桌,地毯是紅的,椅子也是紅的,看上去和婚慶現場一樣,十分喜慶。
可整個戲台卻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白,幕布垂落,猶如一塊巨大的裹屍布,擋住了最殘酷的那副畫面。
這一次他沒有任何遲疑,徑直走到戲台前,狠狠拉開了幕布。
幕布之後空空如也。
白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既沒有松了一口氣的喜悅,也沒有預料中的悲傷。
或許是他表現的太急切的緣故,下一秒,戲台轟然破碎,他的眼前再次一片漆黑。
鼻尖傳來難聞的臭味,擡起手,觸碰到的是冰冷而堅硬的木闆——
是棺材。
白墨知道,他成功來到了埋棺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