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活命幫弟子分别拖着一隻酒碗和一把匕首走上來。站在最前面的代表首先拿起匕首,挑開自己的食指,将鮮血滴入碗中,其他人依次效仿,很快,一碗酒就被染成了紅色。十二名代表逐個喝下血酒,這歃血爲盟的儀式就算結束。
這時,鼓樂之聲由高亢轉爲低沉,場上的活命幫弟子,紛紛起身,先後走過那十二人面前,每經過一人,便往他身上狠吐一口口水,直至所有人都吐完。
歃血爲盟之事,在江湖上并不新鮮;而往别人身上吐口水的做法,阿牛卻是第一次見到。在活命幫内部,這樣的規矩是有其特殊意義的。活命幫起于戰亂,雖然人數衆多,但并不是江湖上的第一大幫派。彼時的活命幫,地域差别較大,内部存在較多分支,不同派系之間,因爲利益關系,經常會發生沖突。
一年一度的君山大會,主要目的就是調節不同派系之間的矛盾。歃血爲盟是爲了讓十二名代表團結一緻,往他們身上吐口水,則是提醒他們要忍辱負重,以便爲分舵争取更多的長老席位和利益劃分。
儀式完畢,衆人相繼散去。阿牛既無銀兩,也無熟人,左右沒有合适的落腳之地,便在廣場上擇一處角落,胡亂對付了一晚上。
第二日,天氣晴朗起來。
自從離開石牢,阿牛對一切又充滿了希望,尤其想到不久就能見到娘,便難掩内心的激動欣喜,隻是這會兒,腹中饑餓起來。
阿牛如今的境況,恰如乞丐一般,但終究拉不下臉去做那伸手乞讨的事情,隻能強振精神,在城中轉了幾條街道,找點填飽肚子的東西。
哪知時近晌午,沒有絲毫收獲。阿牛暗自苦笑,心想:“罷了,總不能餓死在此,出城找些野菜野果。”
不久,阿牛走到一處酒樓門前。此時正值午飯時間,樓上樓下滿座的人喝酒吃肉,飄散到街上的餘香,鑽進鼻孔,更增添了饑餓感。
阿牛忍不住咽了幾口口水。他站在門前,朝裏望着,幾次想進去狠吃他一頓霸王餐。按如今自己的身手,料想沒有幾個人能夠攔得住。但一想這強取豪奪之事,若不慎傳到娘耳中,豈不是大大無顔回家了。
阿牛輕歎一聲,欲繼續趕路,卻見一店小二從樓裏跑出來,喊道:“客官留步,客官留步。”
阿牛以爲他是叫别的行人,便不去理會。哪知那店小二緊跑幾步,追在阿牛前面,低頭哈腰道:“客官留步,小人正叫您呢。”
阿牛一陣錯愕,道:“叫我?”那店小二又道:“正是。”
阿牛道:“這是喝酒吃飯之地,我身上沒有銀兩,你叫住我也是白叫。”
那店小二臉上堆笑,道:“客官誤會了。不是小的叫您,是樓上一位客人吩咐小的過來請您上樓。”
阿牛心想:“這是怎麽回事,我在這裏并無朋友,況且如此打扮,又有誰能夠認出來呢。”
心中好奇,就去見上一見。
店小二領着阿牛上到二樓,徑直走向窗邊的座位。
阿牛粗略觀察了一下二樓的情況,隻見四處坐滿各類賓客,喝酒猜拳,熱鬧非凡。那店小二在轉角的一張桌子前停住,說道:“客官,您要的人,小的給你請來了。還有什麽吩咐嗎?”
阿牛心裏一陣好笑,原來請他上來的竟然是如他一般穿着的乞丐。
那乞丐正抓着雞腿啃吃,聽見店小二說話,也不轉身,隻從衣角口袋裏掏出一錠銀子丢給他,說道:“賞給你的。”
阿牛見那銀子足有十兩來重,心裏奇道:“叫花子竟有這般富有,倒是少見。”
阿牛仔細地想了想,确定之前絕未見過此人。
走到桌前,阿牛剛要詢問,那乞丐卻先說道:“不要說,不必問,先吃飽喝足,我叫花子不吃飽是沒有力氣說話的。”
阿牛見他蓬頭垢面,滿嘴胡須盡沾着雞腿上的油漬,好不稀奇。既來之、則安之,左右自己已經餓得七上八下,先不管那麽多,填飽肚子要緊。便在叫花子的對面坐下來,幹直接抓起兩隻翅膀吃将起來。
阿牛吃了幾輪,還未吃飽,叫花子就已經叫來店小二結了賬。他出手大方,菜單隻花掉四兩五錢銀子,卻又丢給那店小二二兩銀子。店小二隻當遇見了貴人,一張嘴久久合不起來。
叫花子順手抹掉嘴上的油漬,說道:“吃飽沒有?吃沒吃飽都要走,我叫花子吃飽了,吃飽就走。”
阿牛生性老實,見這乞丐心善,是誠心誠意請自己吃飯,也就如實說道:“沒吃飽。”
叫花子聞言大笑,又是掏出二兩銀子,丢給店小二,說道:“給他上菜,知道吃飽爲止。”
阿牛說道:“謝謝前輩。前輩,你爲什麽請我吃飯啊?”
叫花子雙眼一瞪,道:“不請你喝酒才要說原因,請你喝酒也要說原因嗎?”
阿牛說道:“我不喝酒。”
叫花子才反應過來,阿牛隻是吃飯吃菜,并不喝酒。其是個嗜酒之人,不敢相信這世上真有不愛喝酒之人。不過叫花子撇撇嘴說道:“不請你吃飯才要說原因,請你吃飯也要說原因嗎?”
阿牛撓撓頭說道:“那麽,我補請見到的人,還要想個原因啊。”
叫花子笑道:“這原因嗎,很簡單,因爲你沒錢!”
阿牛道撓撓頭說道:“不對,娘說過,被人請吃飯是要欠人情的。我欠你一個人情。”
叫花子就說道:“既是你欠了我的人情,那爲何還要問我原因呢,應該是我問你原因才對。”
阿牛被他的一頓歪理繞得啞口無言,說道:“那前輩有什麽要問的呢?”
叫花子似是已經生氣,圍着桌子一陣亂轉,指着阿牛的鼻子道:“都說了應該是我問你,怎麽反而都是你在問我。”
阿牛看不清他的臉龐,隻能從語音上辨别,年齡應在五十以上。吃人嘴短,況且對方又是長者,阿牛不好反駁,但也沒有合适的話回他,便幹脆不作聲。
那叫花子又道:“酒也喝了,不對,你是飯也吃了,菜也吃了,現在叫花子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去辦,你有沒有膽量跟我一起?”
他不等阿牛說話,又道:“這件事情有幾分兇險,估計你沒有膽子,還是叫花子一個人去吧。就知道你會白吃白喝。”
阿牛說道:“我才不會白吃白喝,吃了你的飯,幫你做點事情,那也是應當的。前輩盡管帶路,我跟着便是。不過有一點,需要告知。”
那叫花子斜眼看着阿牛,道:“你問。”
阿牛說道:“前輩叫什麽名字,日後也好還前輩一飯之恩。”
叫花子在頭上一陣亂撓,道:“叫花子就是叫花子,哪還有什麽稱呼......”
他停頓一陣,眼珠子轉得幾圈,似是想起什麽東西,又道:“不過也有人叫我‘遊丐’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也忘記是哪個這麽叫的了,總之是有人這麽叫過。你也可以這麽叫的。”
阿牛道:“好的,遊丐大哥。”
遊丐煩躁起來,道:“别廢話了。你這人怎麽這般啰嗦的。”
阿牛跟着遊丐在大街小巷胡亂穿梭,卻一直沒有言明要去到哪裏,去辦什麽事情。便忍不住問:“遊丐大哥,你我素不相識,你怎會在大街上叫住我,又請我吃飯?”
遊丐道:“誰說沒見過,早就見過了。”
阿牛奇道:“晚輩倒想不起來我們在哪裏見過。”
這會兒他們又穿過兩條巷子,道路越來越偏僻,大街上的喧鬧嘈雜聲已經消失殚盡。
阿牛稍微拉開了跟随的距離,凝神戒備,以防不測。
再走幾步,拐過一個彎角,眼前豁然開朗。隻見一條寬敞的街道,清一色鋪着幹淨的花崗岩,路兩旁一律長着參天大樹,樹上挂滿紅色的小燈籠。街上行人很少,較之酒樓的喧嚣,卻是世外桃源了。正對面有一座宅子,朱漆大門敞開,門匾上赫然寫着‘顔府’兩個金色大字。門前一溜大理石台階,台階兩旁各立一尊張牙舞爪的石獅子,緊挨着獅子又站立着兩名勁裝打扮的彪形大漢,氣派十足。
遊丐不再往前走,卻靠着拐角的牆壁坐下,睡起覺來。阿牛摸不清他的想法,問道:“遊丐大哥,咱們不走了嗎,在這裏是要做什麽?”
遊丐眯着眼睛道:“不走了,睡覺。”
“睡覺?”阿牛再想說什麽,卻聽見遊丐鼾聲大作,不知道是假裝還是真的睡着了。
無法,阿牛隻得在他近旁坐下來。此時已近傍晚,冬日的陽光軟弱無力的鋪在大地上,恰如少女的一雙小手,溫柔撫摸在臉頰,令人惬意無比。不知過了多久,阿牛竟也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睡夢中,阿牛夢到娘燒了一大桌子菜端來,忍不住吞下幾口口水,伸手便抓,哪知怎麽都碰不到那些飯菜。
阿牛從夢中驚醒,已是夜幕時分。
“夢裏吃的飽嗎?可惜,終究填不飽肚子。”遊丐右手一個饅頭,左手一塊燒雞腿,正吃得津津有味。
阿牛道:“原來是前輩的燒雞擾了我的好夢。”
遊丐“哦?”了一聲,道:“那你繼續睡,叫花子吃完再叫你。”
阿牛看出遊丐年紀雖大,但一副孩童性格,便不管長幼身份,翻上身來,拿走剩下的半邊燒雞,啃吃起來。
阿牛邊吃邊問:“遊丐大哥,哪裏來的燒雞?”
遊丐吃完燒雞,将手上的油漬舔幹淨,指着對面道:“人家施舍的。”
此時顔府已是紅燈高挂,整個院落都被照的通亮。從敞開的大門可見裏面人影閃動,一片吃喝呼喊聲将整條街道都震動起來。
遊丐又道:“今天顔老爺六十大壽,四方賓朋滿座,熱鬧非凡。我倆理應進去賀壽才對。”說完,果真朝大門走去。阿牛緊跟其後,道:“前輩認得顔老爺?可有請帖?”
“不認得,也沒有請帖。”
阿牛道:“既不相識,又無邀請,況且咱倆這副裝束,估計還沒進得大門,就已經被人家轟出來了。”
遊丐雙眼白翻,道:“你倒提醒我了。大門進不得,走小門。”
兩人沿着圍牆,繞到顔府後門。
阿牛見遊丐要越牆而過,忙道:“前輩這是要做什麽,偷雞摸狗之事,我可不幹。”
遊丐一把抓起阿牛的衣領,輕輕一縱,翻上牆頭,道:“沒讓你幹,你跟着我就是了。”
阿牛道:“那也不行,這可是鼠輩所爲。”
遊丐道:“你之前是怎麽答應我的?一飯之恩這麽快就忘記了?”
阿牛道:“晚輩不敢忘,但也不能偷雞摸狗之事。”
遊丐道:“不吃飽肚子,哪有命這般假正經。我告訴你吧,這顔老爺不是個好東西,平日裏恃強淩弱、巧取豪奪,咱們今晚就趁他大壽之時,來個劫富濟貧。我叫花子正在興頭上,不要壞我心情。”
阿牛将信将疑,跟着遊丐跳下圍牆,心想:“如果事實不如遊丐所言,再制止也不遲。”
兩人借着花叢樹木的掩映,一路潛行,并未遇見巡夜的守衛,想必護院之人多半去了宴席招呼,加之後院多屬女眷所在,不相幹的男人,一般不能接近。
遊丐對此地似乎很熟,每每遇見拐角轉向,都毫不思索,阿牛猜想他之前必來探過路數。
再轉過一排房屋,就見到高大的兩層居室,大門正上方懸挂着“蘭亭閣”牌匾,字體飄逸靈動,門口站着四個守衛。
四人皆在四十歲左右,身材壯實,各提大刀。
遊丐示意阿牛藏好身形,輕聲說道:“此地守衛較嚴,肯定有好東西。若不能一招制服那四個守衛,驚動了前院,你我勢必難以全身而退。”
他停得一停,又道:“我負責右邊兩個,剩下的歸你。沒有問題吧?”
阿牛搖搖頭,道:“我打不過他們。”
“真是個麻煩。”遊丐臉上一陣失望,略微一思索,又道:“你在這裏等着,我轉到後面将他們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