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晦淡的光線裏,黎亭湘伸手,接過老爺子遞過來的那份保外就醫申請報告——
隻低頭,看了一眼,
便擡眸,饒有興味地看向桌子對面,坐在老爺子身旁的男人:
毫不意外地,她從黎皓遠眼中看到了一絲明顯的錯愕。
不過,黎皓遠在感覺到她的目光投過來時,已經很快掩飾了過去,
低下頭,作出一付在專心整理筆記本電腦中的資料的樣子。
可是,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雖然隻是一瞬而逝,可黎亭湘仍然捕捉到了,他那一抹來不及隐去的愕然。
由此可知,老爺子說的,并不是實情。
也是,從黑匣子裏面看到黎皓遠爲了唐安妮,不惜以命相搏的畫面,想必心裏已是對這小丫頭在意得很。
亭候卻偏偏動了他最心愛的女人,黎皓遠不記恨他們姐弟倆就不錯了,
怎麽可能還會那麽好心地,去替她申請保外就醫的機會?
從男人冷漠的俊容上收回目光,黎亭湘将手中的報告書慢慢地捋平了,放在臘黃色的桌面上,
又以雙肘輕輕壓着,雙手也交握着置于胸前,低垂的眸光,若有所思,“……”
想起昨天老爺子離開時,一臉沉痛哀傷地對她承諾,
“湘湘,六叔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
黎亭湘幾乎可以确定,保外就醫的手續根本就是老爺子一手替她操辦的。
可是,卻又爲什麽要假以黎皓遠的名義?
于六房的黎姓子女來說,她和亭候被關進監獄裏,四房那一脈幾乎就沒有可以說得上話的人了。
剩下惠真,和一個連黎姓都沒有冠上的蘇維延,根本對他們造不成一點威脅!
六叔又何必刻意去修補她和黎皓遠的關系?
還是,要她爲此記住黎皓遠的恩情,一輩子仰人鼻息?
老爺子說,隻要她在這上面簽了字,辦好所有的保外手續後,他們便可以帶她離開這裏。
醫院方面也落實好了,是香江有名的聖彼得醫院,條件不會比家裏差太多。
而且——
“主治醫生系由靖廷的小舅舅聶斯烨擔任,黎家的人在醫院走動和照顧起來,也比較方便。”
老爺子神情淡淡地說着,黎亭湘卻是突然詫異地擡眸:
“六叔,你怎麽會去找靖廷——”
陸靖廷的小舅舅聶斯烨,國際上有名的心内科權威專家,也是聶老膝下最小的兒子。
因爲老年得子的緣故,一向獨得衆人寵愛,性格頗爲自負乖張。
不過,人倒是聰明能幹,年紀輕輕地就輕松地繼承了父親的衣缽,并且青出于黃,在醫學界締造了無人可及的神話。
經由他的手醫治的病人,幾乎從沒有失手的。
不過,聶斯烨一向以一絲不苟的嚴謹态度爲業界著稱,
爲了說服他收下她這麽一個僅是輕微心肌萎縮的“假病号”,老爺子一定費了不少心思吧?
況且,陸靖廷和惠真已經分居多年,不過是礙于兩家大人的關系,才沒有正式離婚而已。
自從搬出黎家祖宅後,陸靖庭從來沒有主動跟惠真聯系過,也從不過問黎家這邊的狀況,
哪怕她曾一度以生病爲借口叫他過來,陸靖庭也從不曾再與惠真同桌吃過一次飯。
惠真更是甯可一個人默默地忍受寂寞,絕對不會主動去叨擾陸靖庭。
對于她來說,陸靖庭除了是翊砀的父親以外,已經是一個跟她再也沒有任何瓜葛的“前夫”,他沒有任何義務爲她做任何事。
那麽,能夠有份量去找陸靖庭,并拜托他出面請他舅舅開具保外就醫申請單的人,也就隻剩下六叔了!
然而,這麽多年來,陸靖廷一直耿耿于懷黎家“倒插門女婿”的身份,
六叔這次豁出去這張老臉去求他,一定受了不少氣吧?
況且,就爲她黎亭湘這麽一個不思回報養育之恩的劣性侄女,不是更不值得了嗎?
……
老爺子避重就輕,半句不提他去見陸靖庭的事情,隻說是陸家聽聞黎家出事的消息,主動表示要幫忙的。
又從軍裝上衣的口袋裏,取出那隻追随他一生的那杆烏黑的鋼筆時,
“湘湘,皓遠等下還要去開會,你快把字簽字,讓他趕緊給你辦手續。”
黎亭湘卻并沒有伸手去接,隻是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張熟悉卻漸漸蒼老的面容:
曾幾何時,那也是一張青春煥發、躊蹰滿志的剛毅臉龐,
因爲攬下她和亭候的撫育責任,六叔常常是下了戰場,連一口水都來不及喝,便匆匆趕回家來給他們做飯。
甚至,因爲身邊帶着兩個年幼的孩子,六叔在感情上蹉跎了多年,
一直到她和亭候十歲之後,才終于遇到了不計較兼當“後媽”的六嬸。
還有,軍務繁忙的六叔,從來都不曾去參加過一次親生兒子亭震的家長會,
卻總是盡可能地擠出時間去給亭候開家長會,放下身段,拜托老師一定對亭候多加用心。
還有,她執意要嫁給嶽良琛的時候,六叔更曾眼泛淚花,一再地緊緊握着阿良的手,
“良琛,我們湘湘太可憐,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過一個完整的家。”
“你一定要讓她幸福,保護她,疼愛她,一輩子對她好……”
……
隻是,最後,阿良仍然沒有能陪她一生終老。
六叔的黑發卻漸漸地變成了白發……
勞累一生了之後,如今還得面容憔悴地爲她殘餘的後半生操碎了心。
眼眶莫名地酸澀。
回憶過往,她才突然驚覺,六叔對待她和亭候原來竟是那般好!
而她,卻被所謂的遠去而模糊的仇恨,蒙蔽了雙眼,一度想要謀奪主宅的産業,
甚至,還想過要取六叔的命,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
盡管,所有人都說,父親是自願爲六叔擋子彈的,六叔沒做過任何傷害父親的事情。
她和亭候卻仍是執念成魔,終于釀成大錯,走到今天無法挽回的這一步!!
可是,六叔,你又爲什麽要爲了我,去受陸家施予的羞辱?
眼眶紅了又紅。黎亭湘決意推開老爺子遞過來的鋼筆,
“不!六叔,我不會讓你再欠下陸家的人情!”
“我已經活到這把歲數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六叔,你就讓我一個人呆在這裏吧,我累了,也想早點去下面陪阿良……”
“……”
老爺子不想她竟有這一出!
氣得一張臉劇烈地抽了起來,突然就推開座椅,大步跨過去,抓起黎亭湘的手,唰唰唰地簽下她的名字!
收起申請書,才橫眉怒眸地瞪着她,
“說什麽屁話!你六叔還沒有死呢,你想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黎亭湘愣了愣,
“六叔,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不想讓你再替我費心了,我對不起六叔六嬸,也不想再拖累黎家……”
老爺子暴怒的面容慢慢緩和下來,用一種極是哀傷自責的眼神,深深地睨着她,
“湘湘,六叔知道,自己做得不夠好……”
“永遠代替不了你父親在你心中的地位,也給不了你和亭候想要的父愛。”
“可是,湘湘你就再忍受一下吧,六叔以後會到你父母面前請罪的。”
“……”
那雙撫在她肩上的蒼勁大手竟似承載着萬千沉痛,在晦暗的光線裏哆嗦得厲害。
黎亭湘猶豫了又猶豫,終是克制不住,起身,淚流滿面地撲進了那付早就向往已久的溫暖懷抱,
“不,六叔就是我和亭候的再生父母,是湘湘在心裏叫了一千一萬遍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