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而去。
從朗朗乾坤的白晝,漸漸地到寒涼如水的黑夜。
經過了十幾個小時的複雜手術之後,黎皓遠終于被轉進了重症ICU病房。
唐安妮也才得以再次見到牽挂了多時的丈夫:
黎皓遠的全身插滿了各種各樣的醫學用管,頭部被一層層雪白的紗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
神情平靜,就好像他隻是睡着了一樣。
可是,醫生的話卻殘忍地摧毀了她心底的希翼,
“……病人卡在顱骨内的子彈已經取出來了,但是,因爲大腦内部構造複雜,子彈在穿入顱骨時,傷及了旁邊的神經血管……”
簡單地來說,就是:黎皓遠雖然做過了手術,但是,仍然沒有能脫離生命危險。
醫生甚至委婉地暗示:
黎皓遠醒過來的機會很渺茫,很有可能到半夜就會……
夜,越來越深。
也越來越……
安靜。
靜得讓人心裏越發地不安。
唐安妮緊緊地攥住了黎皓遠的大手,似乎這樣就能阻止死神帶走他的腳步。
想起早上在夢裏聽到的那一句,
“老婆,等我回來。”
她清麗的眸底,頓時又是一股熱流湧上來!
眼前,一片氤氲濕潤的世界。
她以微涼的指尖輕輕地撫過黎皓遠黎皓遠飽滿的天庭,細細地掃過他英挺而濃密的劍眉,
在他插着儀器的臉龐上,掠過每一寸熟悉而癡迷的俊容,
每一處、每一處,都還是這樣英俊而迷人,怎麽可能就——
心,好痛!
痛到,幾乎快要呼吸不過來。
“老公,你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好不好?隻要你肯醒過來,我以後都聽你的!”
“你不是要我說愛你嗎?我說,我現在就說給你聽!黎皓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你要我說多少遍都行……”
“你不是還問過我,如果有了孩子,願不願意生下來嗎?我願意!黎皓遠,我願意!”
“……”
她一邊哭、一邊說,淚流了又幹,幹了又流。
悲痛欲絕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夜病房裏凄涼地回蕩。
感動了天邊的雲彩,滿天的星輝也悄悄地在拭淚,月亮早就躲進了雲層裏,淚流不止,
這一個疼痛的夜晚,漆黑而沉重……
感天動地。
病床/上的男人卻仍一動也不動。
緊攥着男大大掌的一雙素白小手,幾處用力至指甲深深嵌入男人的手心肉裏,也沒有換來他的一絲反應。
卻讓唐安妮疼痛的心,越發地一遍又一遍地劇烈撕扯起來。
她低訴的聲音,也漸漸地變成了清晰的哽咽聲:
“老公,你真的就不想知道,我們的孩子長什麽樣子嗎?”
“醫生說,他在我肚子裏已經有四周了,等到十六周以後,他就會長出小手小腳,能聽到我們說話……”
“奶奶說,一定會是個大胖小子;惠真姐卻說,漂亮的媽媽頭胎肯定生女兒……”
“可是,老公,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你都是孩子的爸爸!爲了寶寶,你一定要挺下來……”
“……”
窗外,突然烏雲密布。
嘩啦一陣狂風大作,一付風雨欲來山滿樓之勢。
唐安妮莫名地打了一個寒噤!
緊接着,心電儀上的脈搏測定儀發出“嘀”地一聲長鳴,規律的波浪線驟然變成直線!
病房裏的警報器,頓時大聲地尖叫了起來!
随即,便湧進來了一群醫護人員,
“快!電壓!病人的心跳停止了……”
唐安妮差點眼前一黑!
急忙攥緊了黎皓遠的一隻大手,
“不!黎皓遠,我不準你走!你不可以……不可以丢下我和寶寶……”
心電儀上又是一陣急促而尖銳的,“哔——”
醫生額上已經滿布大顆大顆的汗水,
“加大電壓!!!”
……
持續了幾分鍾,心電儀上仍舊是一脈平行的直線,醫生面色沉重地宣布,
“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唐安妮突然瘋了一樣地哭叫着沖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拔掉了他身上的儀器,
“我不!黎皓遠,你給我睜開眼!快睜開眼啊……”
“黎皓遠,你爲什麽不肯睜開眼?你聽不見嗎?你要當爸爸了……”
“你要我說愛你,你要給你生一個孩子……我全都答應你,全答應你了,你不要走……”
“黎皓遠,求你,至少,看在寶寶的份上,醒過來……”
“……”
她哭得渾身都在顫抖,滿是淚痕的小臉就枕在他結實的胸膛上,哭得完全不能自己!
明明還是這樣熟悉的寬厚胸膛,明明還是溫熱的,怎麽就——
她不相信!
不相信!
絕對不相信!
她瘋了一樣地上前,奪過醫生手中的儀器,一邊哭着,一邊用力地壓上他的胸口,
“……”
男人修長而僵硬的身體,被強大的電壓擊得一次次彈跳起來,卻怎麽也不能讓他睜開眼睛!
唐安妮不肯死心,每一次的電擊之中,還執拗地尖聲叫喚床/上的男人,
“黎皓遠,你醒過來!求你,快醒來!……”
“隻要你醒過來,我什麽都依你,就算是下地獄,我也跟你一起……”
“不,還有寶寶……老公,寶寶不能沒有爸爸,爸爸……”
“……”
這樣凄迷壯然的場面,惹得病房裏的一衆醫護人員不禁淚濕衣襟: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這樣的愛情,又如何能不令人動容?
看着情緒已然陷入崩潰的唐安妮,有護士不忍心,伸手去拉她,
“病人家屬,請節哀保——”
最後一個“重”字還沒有說出口,心電儀上突然又是一記微弱的“嘟嘟”聲響起!
醫生驚愕得差點連下巴都掉下來,
“奇怪!病人的心跳回來了……”
唐安妮一下子擡起臉來,果然見到黎皓遠黎皓遠的手指微弱地動彈了兩下。
她大喜過望,用力地擦去臉上的淚水,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地,
“老公,你聽見了,對不對?你要當爸爸了,你不要丢下我和寶寶……”
“安妮——”
耳邊響起一個夢呓般的沙啞聲音,唐安妮臉上的淚水淌得更歡了,隻是,緊掂着的一顆心終于放松了下來,
“我在……老公,我在,我和寶寶都在……”
……
梁嘉聲和晉東明抵達醫院的時候,黎老爺子闆起臉來,要求二人給他一個解釋:
爲什麽黎皓遠會在跟他們見過面之後,就弄成了現在這種人事不知的樣子?
晉東明剛從飛虎隊述職回來,除了得知與他們警方交火的是一些地下非法社團成員之外,尚未取得進一步的确切消息。
如今黎皓遠又昏迷不醒,晉東明也隻能簡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早上的戰況。
對于槍擊黎皓遠的那個悍匪,因爲山上臨海的霧氣太重,警方也沒有直接跟對方交手,隻隐約猜測是匪首黎亭遠。
可,稍後在傳訊黎亭候的時候,對方律師卻出具了不在現場證明,警方也拿他束手無策,隻能免罪釋放。
加上晉東明此刻面對的,又是黎氏大家長黎老爺子,
傳聞這位退位多年的老首長因爲承惠于黎亭候父親的救命之恩,對黎亭候多有偏袒,晉東明就更加不敢妄加斷言了,
隻以接到上級命令,前往南山剿匪,不幸目擊黎皓遠被匪首擊中的托辭應付了過去。
林立也證實,黎皓遠是接到他打去通知有人前往南山對老爺子不利的電話,才會一大早出現在南山,極力與匪徒周/旋的。
梁嘉聲見得黎家上下面色沉重的樣子,又見黎老爺子一雙矍爍的厲目橫掃過來,心下,莫名就虛了幾分:
黎皓遠昨晚是去參加公路署的晚宴,中途因爲唐安妮被傅瑩設計險遭危險,才提前離開晚會的。
後又聽聞,黎皓遠帶了人在嶼灣路段,與挾持唐安妮的那夥人交手,好不容易才救回唐安妮……
難道,這夥人也是受傅瑩指使的?
梁嘉聲心裏沒底。
也不想因爲傅瑩而與黎家心生嫌隙,更是極力簡化昨晚在宴會上發生的不快。
老爺子見問不出什麽,正要打電話給警察廳,
黎惠真卻推着輪椅上的黎亭湘,從幽深的樓道裏緩緩而來,
“六叔,我聽惠真說,皓遠已經脫離危險了?所以,我給他炖了一點兒雞湯送過來。”
老爺子緊繃的臉孔這才緩和了下來,打發掉晉東明和梁嘉聲之後,又笑眯眯地朝黎亭湘迎了上去,
“湘湘,你怎麽親自過來了?你的身體不好,不要老操勞這些家務瑣事……”
晉東明與梁嘉聲互看一眼:看來外面的傳言是真的。
黎老爺子确實對其二哥膝下的一雙子女——黎亭湘與黎亭候待遇偏頗。
也難怪,這些年黎亭候可以仗着黎家在軍政方面的影響力,而在黑/道上大肆嚣張,積攢了越來越大的勢力。
隻不知道,一生正直正義的黎老爺子,究竟是真的對黎亭候這種非法犯罪行爲默認包庇,
還是,
被隐瞞蒙蔽而一無所知?
……
病房裏。
唐安妮正在用溫熱的濕毛巾,給丈夫擦臉。
經過周密的檢查之後,醫生确診:
黎皓遠的生命已脫離危險。
隻是,因爲子彈傷及大腦神經,目前仍處于昏迷狀态中。
具體要到哪一天才能清醒過來,醫生也沒有給出确切的時間。
最壞的結果,莫過于就是永遠變成植物人的狀态。
黎老太太想到,自己生蹦活跳的孫兒,下半輩子可能就要一直躺在病床/上長卧不起,
傷心得一下子暈了過去。
陸翊砀正陪着老太太在隔壁的病房裏打點滴。
隔着一道薄薄的牆,唐安妮還能清楚地聽見,老太太抽抽噎噎的低泣聲,以及陸翊砀的長籲短歎:
已經兩天了,黎皓遠還是沒有醒過來,隻怕是情況不太妙。
可是,唐安妮卻一直堅信:
黎皓遠一定會醒過來的!
他上次醒來的時候,明明清楚地叫了她的名字。
期待的目光,也明明落在了她猶是平坦的小腹上:
他聽見了她說的話。
他也知道,他要當爸爸了。
她知道,他一定會爲了寶寶撐下去的。
她相信,他也會和她一樣,期待着寶寶出生的那一天早日到來。
……
黎惠真帶着衆人的早餐,推着母親黎亭湘,和老爺子前後腳先後踏進病房時,
就見已有兩天未曾合眼的唐安妮,正頂着一雙濃重的黑眼圈,在給病床/上人事不知的黎皓遠認真地擦拭着:
從他深邃立體的精緻五官、到他結實有限力的脖頸,再到他修長遒勁的臂膀……
她無一不仔細地擦拭過,唯恐一絲疏漏。
黎惠真大緻能猜到她這種執着,是在期待着什麽奇迹。
可是,這樣下去,她的身體顯然已經支撐不住了。
她倒了一杯牛奶遞過去,又奪走唐安妮手裏的毛巾,
“安妮,我來幫你。”
唐安妮回眸,卻見黎惠真奪去的毛巾,已經到了她身後坐着輪椅的黎亭湘手上,
“不,惠真,你陪六爺爺到外面的客廳裏用早餐,我和安妮有些話要說。”
對上女兒和老爺子詫異的目光,黎亭湘又是淡淡地一笑,
“你們忘了嗎?當年,阿琛也是這樣,在我懷惠真的時候就……安妮現在心裏有多苦,有多痛,隻有我最懂。”
黎亭湘的丈夫嶽良琛是在街頭被亂刀砍死的。
送到醫院搶救無效,在黎亭湘身孕三個月時,天人永隔。
而今,他年的悲劇,又一次上演。
老爺子面色一沉,雙手背在身後,邁着沉沉的腳步,轉身而出。
黎惠真也沒有敢再說一句話,跟在老爺子後面,忐忑不安地離開。
……
病房裏,一下子空蕩和安靜了許多。
黎亭湘坐在輪椅上不方便,卻還是示意将水盆端起來,
她将毛巾漫入水中浸濕了,又擰幹,仔細地給黎皓遠擦拭了起來……
唐安妮以爲,她會跟自己提及,嶽良琛當年去世時的心境以示安慰,
沒想到,黎亭湘卻是輾轉跟她打聽起了,一個多月前那個晚上的事,
“安妮,姚振宇結婚的那個晚上,你去見過他之後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都跟爺爺說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