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家屬中農,有幾十畝出産不高的田地,加上這古怪的天氣影響,種田往往是入不敷出,因此從他的父輩開始便不僅僅從土裏刨食,更要利用一切閑暇的一切時間去周圍的集市或者廠礦裏打散工以補貼家用。
在李熙九歲那年他的一個叔叔在山上放炮炸石頭時因爲引線太短,還沒有撤回到安全地帶就被提前引爆了的石頭砸死,事件發生後他們的家人也曾經想要通過打官司的手段爲親屬争取應有的撫恤,但因爲對法律條文一無所知,被河東郡的惡訟棍騙取了好容易湊起來的一點家當最後還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從那以後,李熙就暗暗發誓,要好好學習法律,做一名替窮苦百姓打官司的好訟師。
李熙成名是他二十二歲那年在洛陽推事院中解決的一樁人情官司:
洛陽城郊有一戶姓張的人家,單傳三代的男丁。前年工廠中出事故砸死了成家未久的兒子張甲,未幾張甲之父也因悲恸過度而去世。家裏隻有張甲之母柳氏,張甲之妻李氏以及張甲的遺腹子張乙三人。
一日,李氏攜幼兒張乙,扶着老太太柳氏渡河,不料上遊突然漲水,老太太一個踉跄險些被水沖走,李氏慌忙丢下張乙扶住柳氏,張乙由此被洪水沖走。婆媳二人相扶上岸之後,張乙已經無影無蹤。
柳氏緩過神後,捶胸頓足。曰:“我家三代,一脈單傳。今日孫兒夭亡,乃是斷子絕孫。老太婆一命何足挂惜,而今張氏香火斷絕,兒媳你罪過可大了去也!”
李氏不能辯白,隻能任柳氏啐罵。後柳氏氣急敗壞,竟然一命嗚呼。老太太死後,突然又出來了幾位張氏宗親,自雲乃此戶人家遠房親戚,怪李氏壞了家門,向其索要家産。雙方争執不能下,便惹起訴訟到推事院。
這樁官司的來龍去脈倒是很簡單,事情起因也很複雜。隻是有一點兒糾葛:李氏救助婆母乃是屬于孝心,自古以來是中國的傳統美德——人之所别與禽獸也。若非柳氏怄氣而死,李氏幾乎可以立一塊貞孝牌坊。但是張家三代單傳,李氏抛開幼兒去救一個老太太,這個行爲的結果卻又導緻了張氏香火斷絕,從另一方面看“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李氏的罪過卻又大了去了。
因爲這兩方面道德上的诘難,讓主審本案的推事官感到不論是從哪方面撰寫判決文詞,似乎都會給人以評頭論足非議的餘地,因此也遲遲不能動筆。
恰好此時,李熙同學正在洛陽推事院的楚推官手下勤工儉學,充任文字機密。他見楚推官爲此大傷腦筋,便自告奮勇,代爲捉筆:
孺子與姑相比較,是姑重于孺子。此乃三代孝治天下之根本,而若以姑婆與祖宗相較,這又是祖宗重也,此世論之所本也。倘若李氏之夫尚在,又或者尚有兄弟,則棄兒救姑是;然兩代皆亡,一線孤子,則姑所責亦無不是。
寫到這裏,還不過是尋常社會上的觀點,并不足爲奇。李熙卻筆鋒一轉,道:
孟子雲,權可變道,責人不可無己時。夫激流洶湧之中,稍縱即逝,此時安得深思熟慮邪?情急之下不得兩全,棄兒救長,此天理之正而人心之安者也。大人君子高居岸上,自有洞若觀火之明。倘若姑死兒存,豈非亦可責以愛兒棄姑者也?
有這篇判詞,李熙提出了一個後世法學家們津津樂道的概念:期待可能性。即評判一個人的行爲是否具有正當性(違法性)時,要設身處地的站在此人的角度尋求是否一個正常人在這種情景下還有另一種更好的選擇。
而他本人也有這個案例引發出了對正當防衛的限度的思考,在洛陽高師學堂内名噪一時,其與未婚妻鄧芳婷合著的《防衛論》更是成爲了中原法學圈子的一本必讀之書——不得不提一下的就是,李熙雖然家境貧寒,但因才學卓越,被時任河南提刑使的一位高官看中,已經雀屏中選。而他的未婚妻不僅出身高貴,知書達理,更也是一位通曉律法的女才子,兩人算得上是旗鼓相當,夫唱婦随。
程祁之所以找到他,還是因爲第一眼見到他媳婦——哦,未婚妻——就大喊了一句:“你這個兄弟我交定了!”
原因無他,他未婚妻實在是長得太俊了!身高八尺(按照遼人的度量衡那是一點七米)的大美人,腿長至少一米吧,這樣的的長腿美人,什麽都不用做,往窗台下一坐那就是極爲好看的,更不用說人家生的還有幾分希臘風——皮膚白皙,臉頰立體,身材也是前凸後翹,堪稱完美。據說這位鄧家小姐及笄之年時曾經在洛水河邊的觀音會上扮過觀音,一時間不知道傾倒了多少春心萌動的少年,追着菩薩吟誦“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程祁雖然未能目睹春日盛景的實況,不過卻見過美人微醉後的憨态,他還記得那日煤氣燈下美麗的鄧家小姐微微斜靠在軟榻上,一隻玉腕撐着額頭,兩道垂下的青絲搭在半露的香肩之上。程祁記得那日她來的時候還披着狐裘。酒過三巡之後便交給了侍女換上了披肩的薄紗,她那華麗的絲綢漢裝下裹着一件繡着花鳥圖樣的粉紅肚兜,修長的脖頸下鎖骨精緻的凹了進去,女孩子的肌膚在昏黃的煤氣燈下也顯得那麽細膩可人。程祁記得她喝得高興了,便踢掉了紅繡鞋坐在塌上,幾分慵懶的姿态,頗有盛唐貴妃的樣子。紅裙之下,白襪無暇,程祁還忍不住憑着“酒壯慫人膽”這句千古真理多看了兩眼美人的玉足,卻發現她也是一對天足——宋人的士大夫之女很少有裹足的陋習,除非是揚州瘦馬才有這弱不禁風的儀态。
直到今日,一提到李熙,程祁仍然不免回憶起那晚美人胸前微微露出的一條刀疤;“大哥你說砍誰就砍誰!”
程祁接到了李熙之後左看看,右看看;“嫂子沒來?”
“芳婷在家陪她父親。”李熙也是個心寬的主兒,沒介意程祁先問他媳婦安否:“下面我們要做什麽?”
程祁略有些失望,本來還想再和長腿大美人探讨一下藝術的——學個外語也好。不過眼下還是先把正事兒辦了吧;“當然是請您來打官司了。”
“好啊,原告是誰,被告又是誰?”
“原告有點多。”程祁幫他把行李都提上一輛出租馬車;“大概有一兩百個吧。”
李熙有些興奮地搓着手;“這是個大案件啦!”
“當然大那,被告也了不得啊。”程祁與他并肩坐下;“現任的國會議員,家産不知其數的大富豪;還有下蔡縣、壽州府一直到兩淮布政使司衙門——民告官,這不是老兄你的最愛麽。”
李熙摩拳擦掌:“爲民請命,義不容辭啊。”
來到下榻的客棧之後,程祁爲他引薦了幾位村民代表,并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案情:這些村民都是下蔡縣的農民,祖祖輩輩都在土裏刨食,也都是老實本分的人。雖然淮南煤礦在百年前都有零星的開采,但一直都沒有成什麽氣候。真正的大規模工業化生産還是從三十年前開始。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以費儉仁爲代表的工業資本開始在下蔡縣大肆買地,而其中的貓膩真是一言難盡。這些村民莫名其妙的就被從自己祖祖輩輩生活了八百年的土地上趕了出去,或者成爲流民,或者被迫依附于廠礦而生活。
“這其中的套路就是官府圈地,以極低的價格從百姓手中征收土地,然後再轉手賣給費儉仁用來開礦建廠。”來自于山西的李熙對這個套路非常熟悉:“百姓們手持的地契,大多是開平年間朝廷推行正經界改革時獲得的固定地契。”
程祁來到這個世界這麽久,也補習了一段本朝的曆史。開平年間約在百年前,當時朝廷的首相是張居正等人。他們爲了抑制土地兼并提出了“重整經屆”的改革主張,在兩淮兩江等人口稠密的地區通過國家贖買的方式向大地主收購了很多土地,然後平價分配給自耕農。當年張居正考慮到人口流動以及自耕農家庭規模往往隻有三到五人的現實,對分配的土地采取的是無定期租賃。即朝廷将國有土地租賃給自耕農,自耕農以交納農業稅和服徭役的方式支付租金。原則上隻要自耕農戶沒有斷子絕孫,那麽朝廷就不會把分配給他們的土地收回去。
但是——凡是有個但是,多半就要糟糕。土地的所有權仍然是歸于國家所有,自耕農隻不過是從大地主的佃戶變成了國家的佃戶。朝廷高高在上,土地的分配由各路布政使司制定細則,各州府縣衙門因地制宜予以實施和調整。轉運使司通過自己的稅司、稅曹系統收取租金,隻要收上來的稅額沒有減少,他們就不會去多管閑事。
由此,費儉仁與兩淮路的官府們沆瀣一氣,讓官府毀約收回土地(隻給了農民很少的青苗費補償),然後費儉仁隻需要從煤礦工廠的收益中拿出來一點點就足以讓稅務部門閉上嘴巴甚至暗地鼓勵了——畢竟,稅司存在的目的就是收稅,收更多的稅。工業和商業的稅收收入可比農業稅多多了——一百畝田一百年交上的稅可能還沒有一個工廠兩三年交上來的稅多。
李熙分析完了費儉仁的套路之後,對着鄉老們道;“這種套路不是他費儉仁發明的,也不是任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在我的家鄉山西路,也曾經鬧過這樣的事情,後來啊……”
他按下關子,意味深長的看了衆人們一眼之後才繼續道;“和官府打官司,說起來是一件吓人的事情,可是呢,官府其實也是一隻紙老虎。官府有時候比小姑娘的膽子還要小,隻要我們掌握住了它的脾氣,那麽就會發現,其實他不過就是一隻大一點的梨花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