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骨子裏其實還是非常向往平等的,即便是孔夫子也曾經說過:不患寡而患不均。孟子也強調過對等的重要。因此衆人可謂是一見如故,各自從不同的角度嘗試着理解對方,最後達到了某種奇妙的和諧。
第二天,華芳芙也見到了這一對遼國來的新朋友。
“久聞東方大學才俊非同尋常,今日一見果然不凡。”華芳芙客氣道,沒想到人家卻很認真:“是人弘道,非道弘人。東方大學的輝煌屬于過去,我們要用自己的理念創造新的東方大學。”
程祁擦了擦汗,這還真是一對熱血的年輕人啊。昨晚他們幾乎就要說服這幾位新的宋國朋友了——确實,沒有人,特别是年輕人不會被大同理想所打動。隻要想一想,一個人盡其力、物盡其用,孤老鳏寡皆有所養的人人平等的新社會,就仿佛能夠輕易地觸動人内心最柔軟的那塊地方。
不過程祁還是一再的提出“可能性”這個問題——他很直白地告訴兩位遼國的新朋友:他并非不贊同大同主義,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向大同主義。不論是他們說的教育路線還是喚醒民衆,又或者是試驗田這種手段,程祁都覺得不是十分的靠譜。
他也沒指望能瞬間就說服他們——涉及到理念或者說信仰的問題,如果輕易地就被别人說服,那麽這信仰本身就是僞信。
很明顯,這兩位遼國的朋友對于他們所信仰的墨家主義都是非常堅定的,一個晚上的論辯隻能讓他們對自己的理論更加充滿自信。
按照他們帶來的一張小紙條上寫的地址,他們找到了一位教授——聽說他老人家也是宋國研究墨子的一位前輩。
教授非常熱情的招待了幾位小朋友:“墨家思想在秦漢以後已經泯滅千載,沒想到忽然又在北朝複興起來,最近一二十年中蔚爲大觀,頗有顯學的趨勢。”
教授本意是想爲自己所研究的學問得到重視而高興,卻沒有想到馬詹長歎一聲:“先生您有所不知,墨學之所以能在大遼複興……全然是因爲遼國的百姓過得太慘了啊!”
與大宋相比,遼國雖然地域遼闊,但人口稀少,根據最新的統計,整個帝國在戶籍的人口僅有3000萬出頭,其中一半以上集中在遼河流域至興安嶺以内的平原地帶内,其餘的一半人口,泰西的頓河平原和伏爾加河流域又占去了一半,其餘廣袤無垠的山林、平原、沼澤和凍土地帶可謂是百裏無人。
從民族結構上看,這三千萬人中,契丹人、漢人、渤海人、奚族人和東胡其他遺脈占據了三分之二,這兩千萬人也是大遼的統治核心力量。在他們之下還有一千萬左右的其他各民族的百姓正遭受着殘酷的剝削和迫害。
這些異族人,被圈在一個個保留地内,負擔着最爲沉重的勞役。從遼東通向華沙的鮮卑大鐵路,從開工到完工用了十三年的時間,累計征用了近百萬的苦力,有四萬多人死在修路的途中,因此而殘廢的接近十萬。而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被帝國統治的異族百姓。
散居生活在封侯領地内的異族人生活也同樣悲慘。他們從婚姻到就業無一不受到領主的嚴格控制。在帝國的法律上,領主對領地内異族姑娘享有初夜權;而不同的異族也被限定從事不同的職業——不論是從軍還是經商,他們都被嚴格的限制在一個狹窄的範圍之内。
那麽作爲統治的核心的所謂“天命五族”的百姓就高人一等了嗎?隻有外國人才會有這種很傻很天真的想法。
貧苦的漢族農民、奚族礦工或者東胡牧馬人,他們的身上也背負着沉重的枷鎖,一年的辛勞并不能保證子女的溫飽,還沒有到糧食成熟的日子,地主派來的收租人又揮動起了鞭子。
在城市裏,流浪兒成群結對的追逐着貴人的馬車。而工廠裏都是兩班倒的重體力活,兒童和婦女他們的工資更低,活卻不比成年男工更少。接受教育那隻是少數有錢人家孩子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除此之外,宗教對于貧苦百姓的壓迫也是十分沉重。寺廟裏的大和尚都被喂得又白又胖,但寺廟周圍的佃戶卻餓得皮包骨頭。饒是如此,他們還心甘情願的将自己最後的口糧奉獻給佛祖以換取來世的溫飽。
總而言之,大遼帝國的國力十分強盛,但是這卻是建立在對上千萬的農奴壓迫之上。從城市到農村,不論是礦山還是漁場,大遼的百姓都在痛苦地呻吟,在沉重的稅負和勞役中飽受折磨。
而這一切,叫那些有良心的青年貴族們看在眼裏,痛在心上。他們覺得自己家裏牧場送來的奶酪不再可口,果園裏的水果也都沉甸甸的好像用農奴的淚水澆灌而成。就連自己身上的衣服、出行的馬車都是工廠裏沒日沒夜幹活的工人吐血制作出來的——錦衣玉食皆是枯骨碧血!他們這樣呼籲,号召朝廷體面地對待他的子民,但是他們的良心并不能感動朝堂上的衮衮諸公。這些年,大遼帝國對百姓的壓榨,對海外殖民地的掠奪有增無減,因此帶給青年貴族們的震撼也就越來越多,号召人人平等,主張大同理想的墨家主義也就越發的在有知識的青年中流行了起來。
聽馬詹與袁雪介紹完大遼的底層,在座的諸位心裏都有些沉甸甸的。老教授縷着胡須:“沒有想到,這世界上居然還有如此殘酷的社會。大遼國自诩行周禮,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周禮制度治下竟然比秦政還要苛刻百倍。”
他充滿同情地看着兩位大遼來的年輕人:“你們的赤子之心我已經明白。隻是老朽不過書齋之人,對于到底該如何救世并無良策。若是你們對《墨經》中的文字訓诂有什麽疑義我倒是可以幫忙。然而對書齋之外,我卻并沒有什麽可供指點的。”
兩位大遼來的年輕人大失所望,但卻依然彬彬有禮的告辭了。直到走出了很遠,袁雪才忍不住發牢騷:“難道你們宋人不明白,問題不在于解釋世界,而在于改變世界麽。坐在書齋中一個貧苦百姓都拯救不了,隻有走出書齋,去工廠,去礦山,去壓迫最深重的地方,才能夠改變那些兄弟姐妹們的命運嗎。”
黃陽道:“坐而論道,不如腳踏實地。有一個算一個,兩位若要拯救世界,那就帶上黃某一個吧!”
“還有我。”郭山也是愛湊熱鬧的:“這種事情,少不了我。”
華芳芙看了看程祁,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是在問他要不要去淌個渾水。程祁猶豫了一下,也還是伸出了手:“咱們哥仨,什麽時候分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