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大遼國的東方大學的畢業生,家境優渥——馬詹的祖父和父親都是武勳,叔叔在高加索都督府擔任司馬。袁雪家裏也都是世代爲官,她的姑姑還是當今遼國皇後的手帕交,閨中密友。按照宋人的通俗說法,他們都是屬于“正宗趙家人”。
兩人畢業之後并不急着謀求上進,而是準備先南下來一次“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旅行。
隻是他們有點兒形單影隻,程祁覺得有些奇怪:自己與黃陽這樣的江南小康之家出門還要帶幾個丫鬟仆人,爲什麽這兩位大遼的勳貴出門卻還要自己提箱子呢?難道是招搖撞騙的?
不過看他們談吐倒也确實是受過相當良好教育的,與他們暢談天文地理、曆史掌故也看不出來半瓶子水晃蕩的樣子,如果說是假冒的話,那這騙子下的本也确實挺大的。
郭山自掏腰包把大家帶到一家看上去還挺不錯的酒樓,還叫了歌姬助興。程祁注意到馬詹的臉色有些不對,便問道;“馬兄覺得這家館子口味不合?”
馬詹有些别扭地道;“沒有……”
袁雪倒是更爲爽快:“我們不喜歡有人伺候……或者請這位姑娘與我們一桌吃飯,或者不必這般安排。”
郭山心想這倒是一對怪人,便揮揮手讓歌姬下去了,抱着琵琶的歌姬也很奇怪這對多事的外客,走的時候還似乎有些埋怨他們害得自己少掙了一筆錢。
馬詹松了一口氣,道:“幾位有所不知,我們素來信奉墨家主義,主張自食其力。出門千裏也不用仆人,一日三餐都很簡單,歌姬舞姬這些聲色犬馬都從未安排過。”
程祁恍然大悟,原來是一對苦行僧啊。
衆人落座之後,黃陽這個好奇寶寶不免打聽起來所謂的墨家主義,馬詹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爲他解答。
原來墨家主義在遼國已經有好幾十年的曆史,主張主要有“平等、平均和平權”,号稱是三大宗旨。平等是主張無社會貴賤之分,平均是主張經濟上要去富豪,平權則是号召要人民主權。
這三大宗旨很明顯的,哪一項都得不到掌權派的歡迎,不論大遼政壇如何風雲變幻,墨家主義始終是被打壓的對象。
但是說起來也是吊詭,朝廷越是打壓,年輕人就越是愛戴。在大學校園裏墨家主義省得廣大學子的歡迎,尤其是在青年貴族中間,信奉墨家主義簡直就成了一股潮流。不過所謂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墨家主義蔚然成風之後也分了好幾個支派,有隐逸派,有科舉派,有重農主義,也有化夷主義。
這兩位年輕人就屬于其中較爲激進的一個小團體,他們的巨子領袖去年上萬言書結果觸怒了帝國政府,被判決流放三千裏北極圈内科考站内戴罪立功。失去了主心骨之後,各家受命約束好自己家的孩子,他倆不願意與那些暮氣沉沉的“祿蠹”爲伍,便來到自由之邦、民權故裏大宋走走看看。
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啊,一言不合就用腳投票。大遼待不下去就去大宋,大宋混不出來還可以去南海,去歐羅巴列國,去高麗和日本,倒真是頗有幾分春秋戰國的遺風呢。
遼國的一位墨者就曾經喊出過:“知識沒有國界,士者也沒有國籍!”的口号,而據說其中最激進的還要主張取消一切政府,建立人人平等友愛、自食其力的大同世界。
程祁對他們的主張很感興趣,馬詹也是個老實孩子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心中理想都說了出來:“我們的理想,就是将來要建立一個沒有貴族、沒有高利貸者、沒有民族壓迫和性别欺淩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裏每個人都憑着自己的做工而有飯吃、有衣穿,涉及到大家的事情大家集體來讨論。沒有所謂的父母官,行政的力量全部爲自己所掌握,司法也是如此。不論工農,向别人拆借獲得流動資金不需要支付過高的利息,更不會因爲無力清償而賣兒賣女甚至去坐牢。各民族一律平等團結,女人和男人也都一樣,可以對國家大事和家庭裏的所有事情發表意見。工廠裏有男工人和女管理者,商業裏的女性也不需要以自己的姿色來取悅購物者和客戶……我們所希望的,不過就是一個沒有饑寒交迫,也沒有人對人壓迫,如果說有什麽不幸的話,那隻是因爲自然的原因——而且這一定會得到所有人齊心協力的幫助的新社會。”
“這可真是一個美麗的新社會啊。”程祁颔首道:“可是該如何到達這樣的新社會呢?”
“我們有的同志認爲關鍵在于教育,隻要支持以恒的培養一代代的新人,将來富有高尚情操的一代新人會領悟到分享比獨占更美好,地主會主動的放棄地契,工廠主也不再殘酷地剝削工人,男人和女人也都會平等,所有的貴族都和平民都可以自由而平等的呼吸着同樣的空氣。”
“也有人主張要害在發動群衆,喚起沉睡的絕大多數人,告訴他們壓迫和歧視是違反天道的,讓大多數人起來抗争,捍衛自己的權利。”
“還有人主張刺殺和消滅——這是我們反對的,刺殺一兩個皇族或者首相雖然在短期看來是有效的,但是長遠上看對我們的事業并沒有什麽益處。”
“我們還有的同志,将自己家族的領地捐獻出來,與領地内的百姓共享,建設一個小小的平等社會,将來大家看到了其中的好處,就會擴展到整個大遼——乃至于全世界。”
黃陽似乎也有些爲他們的理想主義所感染:“這真是了不起的理想……大同世界,這真是想一想就讓人感覺到萬分激動啊!我相信你們一定會成功的!”
郭山卻持相反的意見:“孟子曰,有恒産者有恒心。把财産都分給窮人,這樣除了把自己變成窮人沒有任何益處。子雲:君子周急不救窮。普天下的窮人那麽多,靠一兩個大發善行的熱血人怎麽可能救得過來呢——救得過來的那是菩薩。”
黃陽道:“既然是菩薩業,那麽大衆便也做的,做成了可以成菩薩,做不成也能救人。”
“我覺得還是不可行,太空想了。”郭山一個勁兒地搖腦袋:“自古以來,就沒有絕對的平等,人與人之間總是有千差萬别的。曆朝曆代的規律也是這樣:王朝草創,将大片的土地分配給自耕農,但是一兩百年後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洗牌。這是曆史規律,也是自然規律。财富的積累也是如此,權勢的積累也是如此。總是從多數人流向少數人,最後形成一個尖筍,而要改變這一個形狀,必須通過流血的戰争。而經曆過戰争之後,也不過是一次新的積累過程。所謂的大同世界,人人均貧富,上下無差别,那隻能是神話——神話裏面還有弼馬溫和玉皇大帝的區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