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仆人們的通禀,正在與學生們讨論經濟之道的朱之瑜急忙跑出了書房,在院子裏迎到了程祁一行。
“果然是江南才俊,後生可畏啊。”
朱之瑜知道程祁很年輕,但萬萬沒有想到居然如此年輕,連弱冠之年都還未到,他解下身上的鶴氅披在程祁身上:“洛陽天寒,小心着涼。”
程祁被這過分的禮遇弄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若不是他知道另一個時空的朱舜水先生是同時代頂級的大學者,可能真的已經滿腹狐疑這莫非是一場鴻門宴了?
朱之瑜正當壯年,他将程祁引入書房内,爲他引見了自己嫡傳的幾位學生,其中有數位還是東瀛飄揚過來來的“遣宋使”,當中最爲顯赫的乃是日本江戶幕府初代将軍德川家康之孫、二代将軍德川秀忠之侄、水戶藩主德川賴房之子德川光國。除他以外,還有從安南、高麗、大理乃至于阿拉伯、天竺等化外之地來的留學生,可以說朱之瑜堪稱這一時代最負盛名的國際教育家。
而作爲著名的學者,朱之瑜偏重經濟事功之學,對江右王門的“平日高坐談性理,臨難束手仰他人”之風頗看不上眼。而程祁的所謂第三條道路抛開了性命之學最愛讨論的本源問題,把法的實際效果、社會運行作爲判斷的依據,上承孔夫子“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的光榮傳統,下接浙東經濟學派的實用主義,深得朱之瑜的青眼。
安排程祁稍事休息之後,當晚便在洛陽高師的明堂之内,召集了近百名教授、學子來參加論辯。朱之瑜作爲主持人宣布本場論辯有三個規矩:第一,隻許學術論戰,不許人身攻擊;第二,一問一答,不許車輪圍攻;第三,若有一時未能回答者,可暫停一刻鍾以便思量周全。
這三條規矩也是洛陽高師平日論戰的規矩,隻是因爲程祁來自汴京,所以朱之瑜對此又格外強調了一遍。程祁按照主持人的安排,先把自己關于第三條道路的構想再簡明扼要的重複宣講了一遍之後,即所謂的“立論”,然後由各位持有異議的學者輪番提問、攻讦。這一套流程本是佛教論法的慣例,昔年唐三藏玄奘法師在那爛陀寺就曾經依次舌戰天竺高僧數十人,将其一一折服。
不過今天的論戰沒有那爛陀寺那麽激烈——要知道在藏地傳法最爲激烈之時,辯論賽的輸家可是要賠上性命的。洛陽高師今天的這場辯論賽,首要的請教,其次才是論辯。
幸好程祁早就做好了準備,把自己的主要觀點整理的井井有條,又加上前世高校辯論隊養出來的三寸不爛之舌,這點兒小場面也還真的應付得來。
是夜,明堂之内,燈火通明,坐而論道的近百人除了發言人的聲音幾乎是鴉雀無聲。而坐在燈下記錄辯論發言的學生們各個是筆走龍蛇,面前很快就堆起了小山一般的稿紙。
程祁從未小看這些“古人”們,如果說他有什麽優勢的話,那就是他經曆過正規的四年法學訓練和高校辯論隊的百場實戰經驗,但他也知道金子在哪裏都會發光,這些前輩的天之驕子們,隻需要很短的時間就能跟上自己的思路,然後迅速地彎道超車。
台下的這些教授、博士們,他們的智商并不比程祁低,甚至可以說至少一半人要比程祁聰明,他們都是這一時代的巨人,程祁隻是幸運地站在了時代巨人的肩膀上。如果公平競争的話,程祁真的沒什麽信心能勝過他們。
他漸漸地也感受到自己論點中的許多不足,用來立論的論據也有許多需要彌補的地方,好在朱之瑜對他比較體諒,在他漸漸招架不住的時候,朱之瑜咳嗽了一聲之後道:“程祁先生的第三條道路之說,草創未久,諸君所學皆是經過三百年以上曆代先賢精益求精的碩果。以老夫所見,新論對舊說,各有其千秋。然正如李義山之詩雲: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程祁先生今日說論,切中時弊,關乎江山社稷。天下學問,先爲人後爲己才是正道。我等奢談玄妙,遠不如之。”
最後朱之瑜總結道,程祁與本院諸位賢人的辯論是成功的,在這一場辯論中雙方就彼此關切的問題充分交流了看法,互換了意見,都從對方處汲取了相當的智慧,對自己的論點和論據做了進一步的補充,使之更加完善。最後他希望能夠将本次論辯的發言集結成冊,作爲寶貴的學術資料用于教育後進,并刊行天下,爲大宋學界再添一點波瀾。
洛陽高師的辦事效率還是相當給力的,第二天早上程祁睡了一個懶覺起床之後就發現床頭邊被人放了一張新鮮出版的《西京每日新聞》,頭版頭條就是程祁與洛陽高師的諸位學者論辯的消息。
程祁就着還帶有油墨香的報紙享用了一頓還蠻不錯的早餐,下午就又來了幾位自稱是《西京學報》的記者,要給他做一個專訪。
看在來訪的小姐姐與自己是本宗,而且還相當可親的份上,程祁也卻之不恭地接受了這份殊榮。
“請問程先生原以文章驚動東南,上京以來緣何忽然旨趣有所改易?”
所謂文章驚動東南,不過是朋友謬贊。其實某家素來熱切實務一道,上京求學,也爲的是能夠增長學問,将來有濟于國家社稷。然數月以來所觀京中士大夫,誇誇其談者七八,戮力用實處者一二。餘以爲天下之本莫重于制度,制度惡則大盜大奸出,制度善則衆正穎朝。經朝廷制度,由其不善者,天下讨論紛紛,然小子愚見,皆有失其根本……
程祁洋洋灑灑地說了一堆正确的廢話,還把自己的私貨也夾雜了許多塞了進去,最後總結道:高師諸君批判自然法學曰其弊在于混淆道德與法律,餘深以爲然。自古以來,暴秦以酷法嚴刑殺人有人闵之,然以名教道德殺人,普天之下四萬萬衆,誰人敢憐?
他把自己在洛陽高師講學、論辯的心得總結起來,編成了一本書,名叫《法律與道德》。交給洛陽高師的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印數隻有一千,不過對于一本學術書而言,已經算是比較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