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落地的同時,百裏十步的劍叮地一聲,楔進了附近的山石之中。
劍飛出的時候,百裏十步已做好了必死的準備。
劍不離手,這是每個用劍之人都懂的最淺顯的道理。
此時,百裏十步的劍已經離手,他還有什麽理由不死?
他平靜地閉上眼睛,等着那杆長槍刺穿自己的胸膛。
他太理解湯不染了,這世界上,唯有失去了孩子的父親才能理解另一個失去孩子的父親,除此以外,任何言語都無法描述那感受。
可湯不染的長槍卻收了勢。
噗——
長槍已到了他的胸口,卻突然改變方向,沒有洞穿他的心髒,而是在距離心肺不足半寸的位置掠過。
噗——
長槍拔出了他的身體,胸口的血窟窿向外噴着血。
他雖傷得很重,卻不足以緻命。
“爲什麽?”
一口鮮血噴出,百裏十步卻不在乎,他隻是不甘地盯着湯不染的背影。
湯不染落寞的背影讓他知道了答案。
他不殺他,因爲對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來說,死便是最大的解脫。
他怎能叫他如此輕易地解脫?
“你還有一筆債。”
一個刺耳的聲音響起。
萬熊幫的大門緩緩敞開。
怪人!
這是人們看到那個身影的第一個反應。
詭異的面具,寬大的鬥篷。
百裏十步粗重地喘息,他已太過衰弱,無法答話,也無法回頭看一眼說話的人。
可他心裏已經有了數。
他知道,他要等的人終于來了。
一切的精心策劃,吳家、百裏家、貂如意,包括湯家,大費周折,偷天換日,就是爲了等待這個人。
“當年的事……究竟是你憑一己之力滅了通幽門,還是你做爲通幽門的人,與吳家串通一氣,殺人滅口,奪了通幽門的财富,你還分得清嗎?”
此話一出,圍觀者的呼吸又變得粗重了。
這是何等勁爆的消息啊!若真如神秘人所說,當年的事另有隐情,大英雄百裏十步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還有吳家,那麽多錢是哪兒來的?
嗨!今天可太有趣了!
不過,有些聰明人已經忍不住瞄向了下山的路。
好奇心害死貓。他們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談資,該走了,若不小心聽到了不該聽的,招來殺身之禍,那可太不值當了。
這些靠販賣小道消息活着的跳蚤,最懂得見好就收。
人群開始向山下蠕動,最早下山的人已到了山腳下。這才發現,整座山都已被官兵包圍,爲首的可不正是吳大公子。
不,現在應該改稱盡歡侯了。
跳蚤們這才恍然大悟,這是一盤大棋,真正下棋的人才不會親自去戰場上厮殺,能下得了這樣一盤棋的,非盡歡侯莫屬。
哎!可惜!下來早了!山上一定還有好戲!
山上果真還有好戲,這好戲極其短暫,人們都還沒反應過來,好戲就已經結束了。
當神秘人拔劍,一步步逼近百裏十步。面具上的兩個小孔仿佛透出了光來。
大仇即将得報的快意的光。
可就在他擡手揮劍的瞬間,倒在他腳邊的貂如意突然發出一聲陰笑。
在她衣服的領口處,竟重新長出了一個腦袋。
這還不算什麽,當他的注意力被貂如意吸引,突然腳脖子一涼,一條黑色的小蛇已經将毒牙送進了他的肉裏。
“啊——”
任何人經曆如此詭異的畫面,怕是都要被吓上一大跳,那神秘人也不例外。
他的劍迅速變了方向,斬向了貂如意。
“休想得逞!”
不遠處,吳錯也“長”出了腦袋。
腦袋一出來,他就丢出了一張網。
在場所有人都想象得到,神秘人面具下的臉一定已經扭曲得不像樣子。
神秘人卻已顧不得情緒失控,他隻顧着找空子從網下面往外鑽。
還真讓他找到了一個空子。網的邊緣有一處較高的地方。
他緊挪一步,剛剛要從網下鑽出來,卻被一杆長槍迎面擋住了去路。
那長槍的就如吐着芯子的毒蛇,逼得他不得不退了回去。
這世上有能同時赢過貂如意、吳錯、湯不染的人嗎?反正這個神秘人不能,因爲此刻他已被牢牢裹在了銀網之中。
大事去矣!
此時他才看清,不知何時百裏一如也從人群裏鑽了出來。
他一出現,就和湯豆豆一起将重傷的百裏十步攙扶了起來,退到了安全之處。
而那安全之處早就有當今世上最好的大夫等候,不僅給把你十步上了最好的金瘡藥,還灌了一大碗參湯,使他的臉色好了許多。
“不好!闫儒玉!”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萬熊幫大門。
“放人!”
吳錯一揚手,手中的劍挑開了那人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那人十分年輕,竟與自己同齡。
可吳錯已顧不得去觀察那人的臉,他焦急道:“放了闫儒玉!否則我殺光萬熊幫!一條活口都不留!”
那人卻嘿嘿一笑。
“你幹不出那種事兒。”
吃定了吳錯一般。
“他幹不出來,我卻可以。”
人們自動給聲音傳來的方向讓出了一條路,隻見吳大公子玉冠粉面,英姿勃發,帶着一隊官兵走上前來。
“你本可以悶聲發财,卻偏要招惹我們這些舊人,又偏偏去搶長青镖局替官府押送的錢财,那就别怪我不客氣了。”
吳大公子沖萬熊幫大門喊道:“裏面的人聽好了!我是皇帝親封的盡歡侯,通幽門犯上作亂,好在主謀已經被擒,萬熊幫做爲通幽門下的一門,若是現在投降,你們都可免死!若負隅頑抗,斬立決!”
自古民不與官鬥,吳大公子此話一出,萬熊幫的門雖沒有立即開啓,卻能聽到裏面嗡嗡的動靜,還有人爬上院牆,探着頭朝外看。
“當真被抓了!”那人驚呼道。
裏面交頭接耳的嗡嗡聲更大了。
吳大公子繼續道:“給你們一炷香時間考慮!若到了時間還不開門!休怪我不客氣!”
吳錯故意大聲道:“哥!少跟他們廢話!打進去!若闫儒玉有個三長兩短,我非扒了他們的皮!”
那被擒的神秘人也喊道:“殺了他!殺了那個闫儒玉!”
嘭——
吳錯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他弓着背,整個人縮成了蝦米,卻還是大聲嚷着:“不能投降!殺了他!快殺了他啊!”
吳錯又在他後脖頸處補了一腳,這下,他總算昏過去了。
吳錯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現在就攻進去,把他救出來!”
“你找死嗎?!”吳大公子一把揪住他,“你若硬闖,正合了他的意!”
幾人正商量着,門裏傳出了一個聲音。
“投降可以,我們有一個要求。”
“但說無妨。”
“闖蕩江湖這麽多年,我們知道打蛇不死,必有後患的道理,如今我們背叛通幽門,門主若不死,日後不會放過我們,想要我們投,他必須死!”
“我答應你們。”
“不!你先殺了他!他死之時,我們定然開門投降!”
“不可!”貂如意低聲對吳大公子道:“此人也是個用毒的高手,毒罐子,就連我的蛇毒都不能耐他何……我擔心,闫儒玉所中的蠱……或許很厲害,連我都解不了。”
吳錯轉着圈踱步,“你的意思是,解鈴還須系鈴人?”
“是。”
“哥!怎麽辦?”他手無足措地看着吳大公子。
吳大公子也在原地踱了幾步,等他主腳的時候,眼睛裏便有了神采,“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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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月前。
江南吳家。
卯時三刻。
通常這時候吳大公子已經吃完了早飯,她喜歡沏上一壺茶。
并不是什麽名貴的茶葉,而是茶館裏最便宜的1文錢一大壺的滿天星,說白了,就是茶葉碎末。
她當然不會用這種茶來招待客人,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吳大公子好這一口兒。
湯不染卻知道,因爲此時吳大公子正用這種茶招待他。
兩家的有着通家之好,關系密切。見湯不染風風火火地趕來,臉苦着,強打起精神讓目光不要渙散,便知他有急事,吳大公子也就不張羅着換茶葉了。
“那件事……怎麽樣了?若不成……我湯家的末日怕就要到了!”湯不染執着吳大公子的手,虎目含淚。
“一個月前你奉幽州知府之命,押送一批軍饷,共六百萬兩銀子,誰知……之前我苦苦思索,究竟是誰敢劫伯父您的镖?卻毫無結果。”
“不錯,打死我也想不到有這種膽量的人。在幽州地界,說起走镖,哪處山頭不得給長青镖局幾分薄面?官府也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找我押運軍饷。
别的我不敢說,長青镖局在江湖上比官府有威望,找我押镖絕對比官兵們自己押送來得保險。”
“這話我信,”吳大公子皺眉問道:“眼下镖已經被劫一個月了,朝廷絕不會忍氣吞聲,我們是商人,鬥不過官,無論如何得先用自家銀子把這虧空補上……”
湯不染長歎一聲,“我已将這些年的全部積蓄、家中宅子,就連老婆和女兒的首飾都……哎!本想幹完這一次,就在家享享清福,誰成想……這下,怕是要連長青镖局的招牌都押出去了。”
“我不是已經将銀子給您送過去嗎?”吳大公子道:“賣招牌做什麽?伯父難道要還我銀子?太見外了吧?”
吳大公子這句話,令湯不染十分欣慰。
六百萬兩銀子對江南吳家或許不算什麽,畢竟人人都說吳家有個錢窟窿。可對長青镖局這種在刀尖上賺錢的營生,可是個天文數字。
反正這輩子都還不清了,幹脆不去想它。
江湖人心寬,走南闖北的湯不染更是如此。
心一寬,他便端起茶碗來咕咚咕咚飲了幾口。
“還是你這兒的茶痛快!”他抹了抹嘴角,又将身子向吳大公子湊了湊,“可是……這事就這麽算了?那些白花花的銀子……”
當然不能算了,吳大公子何時吃過這樣的虧,她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
“镖車是在萬熊幫地界被劫的。”她陳述了一句,又嘀咕道:“爲什麽選那兒?”
“你覺得跟萬熊幫有關?”
吳大公子點頭。
“我看不像,萬熊幫雖然也不小,但要說跟官府對着幹,熊五爺沒那個膽量。”
吳大公子繼續問道:“髒銀還沒冒頭?”
“沒,我派了許多人打探消息,市面上既沒出現運這些銀子的,也沒出現用這些銀子的……哎!無論誰劫了镖,都知道現在風頭緊,不會輕易露白的。”
吳大公子搖頭,“那可是六百萬兩銀子,幾十輛大車。或許萬熊幫沒有劫镖的實力,可若想悄無聲息地運走這些銀子,就一定要他們行方便,再說了,這麽大的一鍋肉,他熊五爺就不想分一杯羹?”
湯不染思忖片刻道:“你好像對熊五爺有偏見。”
“因爲江湖上發生了兩件蹊跷的事。第一,熊五爺突然對吳錯殷勤起來,三番兩次想請他去萬熊幫。”
“愛才之心人皆有之,你多心了吧?”
“愛才?我吳家人還輪不到區區一個熊五爺愛,再者,另一件事就更耐人尋味了。
通幽門回來了,您知道嗎?”
聽到“通幽門”三個字,湯不染嘴角的肌肉跳了一下,他太清楚吳家的兩個孩子是如何成爲孤兒的。
“消息可靠嗎?”
“可靠得很。”
“你怎麽知道?”
“因爲這是百裏山莊送來的消息。”
聽到“百裏山莊”,湯不染另一側的嘴角也跳了一下。
“吳家和百裏家……有十年沒聯系了吧?”
“不止。說好了不提舊事,結果……怕是有故人尋到眼前了……”
湯不染思索道:“你爹媽和另外兩家共同創立通幽門,都是過命的交情,誰成想,人啊,可以共患難,不可共享樂……
最後,你們吳家和百裏家隻能聯手除掉另外一家。
沒辦法啊,那家人瞞天過海無惡不作,不除了他,他就要對你們下手了。
結局你知道,兩敗俱傷,那一家子是除了,可你父母也折在了裏頭。最後百裏十步心灰意冷,宣布江湖上再也沒有通幽門。
當年的事……怕就怕斬早未除根,留了後患。”
吳大公子捂嘴直笑,“怕對方也是這麽想我們的。”
湯不染揉着太陽穴,“眼下顧不得這麽多,關鍵是怎麽辦,一想到六百萬兩銀子,我這腦袋啊,疼得都快掉下了了。”
“那不如明日我請你看一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