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如意對這個名字隻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見過這個人,又記不清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見過。
“姑娘貴人多忘事。六年前你在洞庭湖泛舟垂釣,釣到一條大魚……”
“哦——”貂如意想起來了,“那個被我揍了一頓的家夥……”
無憂真人失笑,“可不是,當年他的魚線纏住了你的,那條大魚逃脫,你跳上他的船,不由分說将他揍了一頓。”
“我卻不知他跟吳大公子有什麽仇。”
“原本沒仇,自從你嫁給吳大公子,就有仇了。”
貂如意發現,她不知道的事可真多,江湖真是一灘渾水。
好在,她的雪狼速度比那獨角蒼月快很多,哪怕耽擱時間聽些八卦,她也追得上闫儒玉。
“金玉堂自見了你以後,就發誓非你不娶,他在江湖上也算個人物,如今你不聲不響就嫁給了吳大公子,梁子可不就結下了。
吳家出事以後,他知道你與吳家幹系頗深,特地從洞庭湖趕來,想将你從那火坑裏救出來。誰知,一趕來就看見你以吳夫人的身份将知府臊成了大馬猴兒,他又傷心又着急,這才出此下策……”
這回,貂如意真笑出了聲,“你們現在已經救成了,我可以走了嗎?”
“不,他的意思是……”
“既然是他的意思,他自己爲何不敢說?”
“他實在太過興奮,怕在姑娘面前失态,所以并未同乘馬車,而是跟在車旁騎馬。”
“但願他運氣夠好,還沒被我的白狼叼走。”
“說來也怪,我們請你上車以後,怕你找不見白狼擔憂,也曾四處幫你搜尋,卻始終不見蹤影。”
“現在放我走還來得及,等到入夜,它帶回一群狼來……呵呵,怕你們連人帶馬骨頭渣都剩不下。”
無憂真人冷笑一聲,他已聽出來,貂如意已經将他們和馬匹畫上了等号。
一個普通人尚且會因此生氣,況且是一個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的老人。
可他不敢明确表示,他隻能冷嘲熱諷。
“可惜,到不了天黑,咱們就能趕到洞庭湖。姑娘大概知道,洞庭湖上有座孤島,是船老大金勾的據點,隻要上了島,你那些狼……老夫倒想看看,它們是會遊還是會飛。”
貂如意心中一驚,渾身泛起了寒意。
對方不僅是有備而來,而且準備得十分充分。至少眼下她是看不出漏洞的。
可貂如意自幼行走江湖,她有一套自己的處事方法。
越是危險,越是被動,她越是要笑。
她一笑,對方的底氣多少會削減一些。
這一招屢試不鮮。
這次,不得不說,她的運氣不錯。
她的唇角剛挑起來,恰好被踏進馬車的金玉堂看到。
金玉堂好不容易按捺下的興奮,唰地一下子又躁動起來。
看着她唇角的弧度,他竟忘了坐下。
直到無憂真人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才如夢初醒。
“松綁,快松綁。”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要解開貂如意眼前的黑布。
無憂真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攔住,“不可!”
“若将她放了,你我的死期就到了。”
“對對對。”金玉堂趕緊縮回手。
縮到一半又停下,輕輕一撫,仿佛隔空托起了貂如意的下巴。
“你别怕,等上了島,我就将你放開,隻要你不離開我,你要怎樣都行,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都給你摘下來。”
這大概是貂如意聽過的最糟糕的表白,可她還是笑着,因爲她已經有了主意。
“哦?你真的什麽都肯爲我做?”
“隻要你跟我在一起,除了讓我死……呃……除了讓我受傷,其餘的我都答應你。”
他倒是相當愛惜自己。
貂如意柔聲安慰道:“你對我這樣好,我怎麽會讓你受傷,又怎麽會讓你死?”
“當真?”
男人的聲音因爲喜悅而有着小小的顫栗。
“不過,我倒真的有個小願望。”
貂如意還沒說出口,無憂真人的臉色已經變了。
他已猜到了貂如意的願望。
“不!你不能殺我!”他對金玉堂喊道。
貂如意笑得更甜了,“誰說要殺你了?我不過是想告訴金少俠一些道理。”
金玉堂簡直欣喜若狂,大聲道:“你說!我在聽着呢!”
他隻恨自己的耳朵長得不夠大。
貂如意道:“既然你我以後要做夫妻,我自然想做你的賢内助。”
“好好好!”
“那我是不是該幫你看清身邊的小人?”
“當然。”
“那你說,一個人曾對這位無憂真人有救命之恩,那人剛死,屍骨未寒,他就逼着人家的老婆改嫁,這位無憂真人是不是小人?”
“我自然知道你說的恩人就是吳大公子,而那個改嫁的就是你,可我有些不太相信……吳大公子他真的死了嗎?你……真的是改嫁?”
“當然,個中細節我以後可以慢慢告訴你,現在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怎麽處置小人?”
問完這話,貂如意又轉向無憂真人的方向道:“我可沒叫人殺你,就看這位金少俠了。”
誰知金玉堂卻道:“我爹說過,甯交真小人,勿交僞君子。
他答應幫我,酬勞是二百兩銀子,等到了地方,我會把銀子給他,打發他走,因爲……他雖然是個小人,但價格便宜,又很好用。”
這一席話,即便伶牙俐齒如貂如意,也被駁得啞口無言。
“你倒是個實在人,也有一兩樣可取之處,若咱們不是在這種情況下重逢,說不定我真的會嫁給你。”
這話似乎給了金玉堂無限鼓勵,他的呼吸也急促起來,手一會兒舒展一會兒攥成拳頭,已經不知該往哪兒放。
最後,他幹脆拍着手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無憂真人脖子上的汗珠淌下來,他伸手抹了一把。
真是虛驚一場。
貂如意又道:“你能容忍小人,我卻不能,至少,你不該讓我跟他在一輛馬車上,他身上的臭味簡直要把我熏死了。”
“這好辦……”
不等金玉堂的話說完,無憂真人已經出了馬車,跨上了車旁的一匹馬。
與貂如意待在一起,他何嘗不是渾身難受。
他很清楚,貂如意至少有一百種辦法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要一有機會,那婆娘就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拿了錢就遠走高飛,銷聲匿迹個幾年。
他打定了主意。
二百兩銀子對貂如意當然不算什麽,她自幼認識吳大公子,幾乎是在吳家長大,什麽世面沒見過?
可是對無憂真人這樣出身微寒,習武一輩子高不成低不就,尤其現在年紀又大了的人來說,賺錢就沒那麽容易了。
二百兩銀子,已足夠他用上幾年。
空氣濕潤起來,貂如意知道,洞庭湖就快到了。
倘若真的被送上那什麽島,可真就插翅難飛了。
可她有什麽辦法?她被點了穴動彈不得,她的蠍子和蛇也被捉走,生死未蔔。
僅剩的一匹白狼,恐怕也不敢輕舉妄動,隻能遠遠吊在馬車後頭。
既然沒辦法,她幹脆閉目養神。有的時候,機會無法創造,隻能等待。
貂如意年紀不大,卻已經是個老江湖,她深知忍耐的重要性。她的紅蠍子,便是由上千隻蠍子養成的蠱王,曆時三年,萬裏挑一。
貂如意竟真的睡着了,實在是沒心沒肺。
這一覺的時間不長,因爲洞庭湖到了。
已是夏季,洞庭湖雖不比西湖柔美,卻也吸引了不少當地人前來遊湖。
不時有畫舫開過,裏面的婦人豔麗如牡丹,尚未出閣的小姐則略施粉黛,着淺色衣裙,遠遠望去,分不出哪些是人兒,哪些是早開的荷花。
若是船上有一兩個俊俏少年,别說小姐們,就是結伴出遊的婦人也要多看幾眼,品頭論足一番。
這初夏遊湖,本就是爲了男女眉目傳情。許多已有了媒妁之言卻從未見過面的男女就約在此時遠遠望上一眼。
金玉堂就十分引人矚目,他雖相貌普通,卻自有一種富貴的氣度,加之習武使他身材挺拔,再加上一艘雕梁畫棟的豪華的畫舫,彰顯他的多金。
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是洞庭船老大金鈎的兒子。
洞庭船塢不僅是占有洞庭湖所有的漁業收成的巨富,更是江湖上響當當的幫派。
船塢内的高手多擅長水下功夫,個頂個的浪裏白條。
有這樣一份家業,金玉堂自然成了不少姑娘的夢中情人。
不過,另一艘遊船卻與他旗鼓相當,也頗爲引人注意。
那隻是一艘小船,甚至可以說是一葉扁舟,根本無法與他的畫舫相比。
船上的人卻無比的灑脫飄逸。
船上是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他們喝着酒,背着劍,唱着悠遠的曲子,曲調時而婉轉,時而直白。
歌詞所唱的是一名女子與鑄劍師的愛情,兩個相戀的人卻陰陽相隔,令人斷腸。
畫舫内的貂如意也聽到了這段唱詞,她還聽出了其中一個人的聲音。
那人的聲音她并不熟悉,隻不過數月前在百裏山莊聽到過一次。
那一次,百裏一如拜師,卻被闫儒玉當衆拒絕。
百裏十步請了無數江湖高手,《無雙譜》上排名第八的貂如意自然也在他的邀請之列。
貂如意對百裏一如那破音失态的一嗓子記憶尤爲深刻。
此刻她已确定,唱歌的正是百裏一如。
百裏一如的功夫好嗎?
算不上很好。
他能打過金玉堂嗎?
勝算不大。況且這裏是金玉堂的地盤,他有那麽多幫兇和手下。
可是,貂如意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
她當機立斷,一臉嬌羞地低聲對金玉堂道:“喂,我……有話對你說。”
金玉堂哪見過她這般模樣,趕忙湊過來,誠惶誠恐道:“有什麽吩咐?”
“我……想方便一下……”
“這……”金玉堂猶豫地看了一眼船舷處的無憂真人,“要不你再忍忍?馬上就上島了,等上了島……”
“等上了島,你就敢放開我?”貂如意眼中已泛起了淚花:“你不敢,反正要被你困一輩子……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幹脆不吃不喝等死算了……”
話到最後,貂如意已是梨花帶雨。
金玉堂自小養尊處優,隻想着搶了美人歸,哪裏考慮過吃喝拉撒的問題,如今貂如意一哭,他心都要碎了。
趕緊安慰道:“你莫哭,你要做什麽,我都依你就是了——隻要上了島,我保證。”
他雖然萬分焦急,卻是照着無憂真人的話,一下都沒敢碰貂如意,甚至,伸了好幾次手,最終也沒幫她擦擦眼淚。
貂如意幹脆不哭了,又道:“我信你,隻是……不知剛剛誰在唱歌,那歌我熟悉,一想到今後要與你在島上生活,都來不及與故人有個交代,不免難過。”
金玉堂的語氣也緩和下來,“既然那歌聽了叫你難過,我就趕走他們,不讓他們唱了!”
“不!我想聽。”貂如意的眉宇間又帶上了無盡的惆怅,“既然你不肯放我出去,總可以請那唱歌的人上船來給我唱一首吧。”
“難得你有這樣的雅興,我怎能再不滿足。”
金玉堂美滋滋地出門,前去張羅。
不多時,一張白玉屏風被擡了過來,屏風将屋子割爲前後兩部分,貂如意躺在屏風後的雕花紅木床上,聽到四個腳步聲先後進屋。
金玉堂,無憂真人,以及兩個唱歌的人。
貂如意按捺下如同擂鼓的心跳,耐心聽四個男人相互寒暄。
百裏一如已換了化名,叫柳亦如,聲音卻仍是那個人,絕對錯不了!
金玉堂客氣道:“二位願意上船同遊,是我金某人的榮幸,我的……夫人聽到兩位的歌,思念之心大發,不知兩位能否再唱一曲。”
“哦?”柳亦如朝屏風處看了一眼,“夫人竟聽過這鐵匠的歌?”
“我不僅聽過鐵匠的歌,我還聽過一個關于拜師的笑話。”
對方不吱聲。
隔着屏風,貂如意感覺到了空氣了凝重。
她卻不管這些,繼續道:“數月前,有個叫百裏一如的,被《無雙譜》上排名第四的高手闫儒玉當面拒絕,顔面掃地。
有人說這是個笑話,還說百裏一如今後再無顔面行走江湖,我卻不這麽看。”
“夫人有不同的想法?”百裏一如的語速快了一分。
“江湖本就在人心中,心裏容得下江湖,它便也能容得下你,心裏隻容得下一個名聲顯赫的師傅,師傅就成了江湖,那豈不是無趣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