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音看着熊五爺,隻覺得無比痛快,她甚至忍不住“哈”地笑了出來。
發現吳錯正看着自己,商音笑得更甜了。
若是這樣的笑容能讓吳錯放下心,相信闫儒玉還活着,商音甯願永遠對他笑。
“我說過,隻有活人才有用處。”面具人透過面具上的小孔,直勾勾盯着熊五爺,“你不聽話,不聽話的人卻不必活着了。”
“不!”熊五爺開始給面具人磕頭,每一下都在額頭上留一片紅彤彤的傷口,“我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再也不敢了!”
短短一句話的工夫,他的額頭已經血肉模糊。
回答他的是一把一尺(約33厘米)來長的匕首。
當他看清這把匕首的時候,面具人已經擦幹了匕首上的血。
熊五爺的血。
面具人出手很慢,甚至,像一個剛剛入門的刺客,唯有吳錯看出了門道。
大巧若拙。
那已經是另一種境界了。
吳錯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已經開始考慮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熊五爺死了,他與闫儒玉的賭約該如何算呢?
還有,闫儒玉真的還活着嗎?
這是吳錯最不願意想的問題,這個念頭剛一出現他就立即搖了搖頭将它揮去。
幸好,吳錯并沒有被這個問題折磨太久。
七天之後,闫儒玉親自回答了這個問題。
看到闫儒玉出現,吳錯終于松口氣,隻要他還活着,哪怕永遠無法将自己救出去,也無所謂。
可是,看到闫儒玉的對手,吳錯心裏又打起了鼓。
那是個看起來很難對付的人,至少不比熊五爺好對付。
四十多歲,矮個子,一身小号的道袍穿在他身上尤顯得長,其貌不揚,沒有兵器,左手上卻戴着手套。
這些天江湖上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不計其數,吳錯一件也不清楚,闫儒玉也跟他差不多,不過,闫儒玉卻比他多知道了一件事。
一個叫韓止戈的人打敗了無雙譜上排名第二的周成。
“所以,我的對手變成韓止戈了?”闫儒玉問道。
刺耳的聲音響起,“不錯。”
“熊五爺呢?”闫儒玉又問。
“我們當初的約定,你要打敗萬熊幫幫主,而熊五爺已經不是萬熊幫幫主了。”面具人今天心情不錯,他又補充道:“死人是沒法管理萬熊幫的。”
闫儒玉點了點頭,他的劍已經出鞘,“動手吧。”
韓止戈楞了一下,他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曾是熊五爺的手下敗将,熊五爺在無雙譜上排名第三,而自己排名第二。
可這個少年面對自己竟如此從容,似乎有着必勝的決心。
他看見了少年手中的劍。
劍身清澈,如一汪泉水,一彎新月,如處女的眼睛。
隻有從未見過血的神兵利器才會這樣柔美,犀利,莊嚴。
嗖——
他打量那把劍的時候,闫儒玉已經出手。
出手極快,爲他搶得了先機,韓止戈也急忙出手,伸手去接刺來的一劍時,他竟猶豫了。
也不知是怕闫儒玉死中求生的氣勢,還是怕他手中的那把劍。
韓止戈已經四十餘歲,靈敏不再是他的強項,好在,他能用經驗彌補。
第二招,在處于劣勢的情況下,他不退反進,左手勉力擋下了闫儒玉的劍,右手呈鷹爪狀,直取闫儒玉的小腹。
死中求生的人總是太急躁,過早露出破綻。
他又看了一眼闫儒玉的臉,還是太年輕啊。
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看闫儒玉的臉,因爲一把劍已經刺進了他的胸膛。
一把斷劍,從劍柄來看,是那種十分廉價和普通,很多初學者都會使用的劍。
這把劍被熊五爺削得隻剩下一節兩寸來長的劍身,比尋常的匕首還短一些,卻也足夠殺死一個人。
“你輸了。”韓止戈已經倒下,闫儒玉正對着面具人說話。
面具人沉默了一會兒,隻點了一下頭。
那一瞬間,他似乎被濃濃的悲傷籠罩,就連脊背都有些彎了。
闫儒玉已顧不得許多,飛奔上前,一把扶起不遠處的吳錯。
“咱們走。”
伴着初夏夜晚的第一聲蛙鳴,兩人眼中都充滿了希望。
“等等,”吳錯對面具人道:“放了商音吧,讓我帶她走。”
面具人苦笑一聲,“随你。”
話音剛落,已經有人帶了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姑娘過來。
商音明顯瘦了一圈,卻和兩人一樣,眼睛裏充滿了希望,她沒想到闫儒玉真的還活着,她沒想到吳錯真的肯帶她離開,她更沒想到面具人竟然同意了。
她歡欣雀躍地與兩人一起走出了萬熊幫的大門,十年了,外面的世界既新鮮又陌生。
吳錯的傷很重,他歪歪扭扭地騎在馬上,對闫儒玉道:“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闫儒玉吞了一口口水,這一天終于來了,如果吳錯知道自己害死了吳大公子,他能原諒自己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呢?”
吳錯心情好極了,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如果你有牽挂的地方,我就随你一同去,如果你沒有,不如随我回江南吳家。”他用極柔和的眼神看向商音,又繼續對闫儒玉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要請你喝一杯喜酒。”
“喜酒?”闫儒玉早已注意到了商音。
若吳大公子還活着,這是何等的美事,他應該送上祝福的。
可是此刻,祝福的話就如骨頭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
終于,闫儒玉歎了口氣道:“你的劍被我弄丢了。”
“不打緊,已經找回來了。”
“你家的那匹寶馬——獨角蒼月,也被我弄丢了。”
吳錯的眼睛一亮,“你去過我家?我大哥可好?”
闫儒玉本想低頭,卻又強迫自己直視吳錯的眼睛,“她……死了。”
隻三個字,吳錯原本充滿希望的眼睛瞬間黯淡,臉上的笑容覆上了一層冰霜。
“死了……死了……”他似乎無法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重複了好幾遍才問道:“怎麽會……死了?”
闫儒玉将所有事情無一隐瞞地告訴了吳錯,等待着吳錯的裁決。
沉默許久,吳錯終于道:“你走吧,趁我還能忍住不殺你。”
他殺得了闫儒玉嗎?
尤其是,闫儒玉已打敗了排在無雙譜第二位的韓止戈,幾個月來,他的武藝精進了不少。
吳錯怎麽殺得了闫儒玉?
除非,闫儒玉願意讓他殺。
闫儒玉願意嗎?
當然。
他這條命怎抵得上吳大公子的命?他恨不得被殺上十次八次。
吳錯叫他走,是一種态度:不願殺他,也不願再與他做朋友的态度。
蔑視失望的态度。
闫儒玉連求一死都不配,那隻會髒了吳錯的劍。
他渾渾噩噩地在馬肚子上踹了一腳,讓馬奔馳起來,他的脖子上仿佛挂了一座大山,擡不起頭來。
下山的路隻有一條,吳錯就放慢了馬速,刻意與他錯開距離。
他眼看着一襲青衣變成一個小藍點,終于消失在視野中。
小藍點兒一消失,又出現了一個小紅點,小紅點的速度很快,幾乎瞬間就到了吳錯面前。
貂如意。
她一襲大紅色羅裙,臉上的胭脂紅得像牡丹。騎着一匹渾身雪白的狼,狼垂着舌頭大口喘氣。脖子上纏着一條小蛇,蛇身是黑的,鱗甲泛着烏溜溜的光,像一條水滑的項鏈。
她一停下,一隻通紅的蠍子便竄到了她的肩頭,與她的紅衣融爲一體。蠍子搖頭擺尾,似乎長途奔襲使得它筋骨都僵硬了,需要松快一下。
“貂姐姐。”吳錯低頭拱手,十分恭敬的樣子。
一旁的商音自然看出了對方的分量,也趕緊跟着叫姐姐。
貂如意眯起眼睛,斜睨了她一眼。
“你是誰?”
吳錯搶着答道;“她是我的……”
“沒問你。”貂如意的聲音很冷。
吳錯隻好閉嘴,向商音投去鼓勵的目光。
這世上他真怕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姐姐吳大公子,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貂如意。
商音自然也看出眼前的女人是不好相與的,恭恭敬敬道:“我叫商音,我是吳公子的……”
貂如意轉向吳錯道:“你最好現在就殺了她。”
“我知道……可……不行……”
“我來。”
貂如意尚未動,吳錯已撥馬擋在了兩個女人中間。
貂如意問道:“你要跟我動手?”
“我不得不動手。”
“你知道那個秘密有多重要。”
“我知道,一旦那個秘密洩露,就是一番腥風血雨。”
“那你還帶着一個剛認識的女人?”
“我喜歡她。”
“萬雄幫的人抓了你,萬雄幫的人又救了你的命……你看不出問題?”
吳錯蒼白地答了一句:“我知道,可我喜歡她。”
貂如意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紅蠍子。
吳錯看出了她的心思,趕忙岔開話題道:“貂姐姐今天好漂亮。”
有人誇贊,貂如意眼中便泛起了笑意,“你不說我差點忘了,該請你喝杯酒的。”
說着,貂如意真的從腰間摸出一隻酒囊,她自己喝了一口,又将酒囊丢給吳錯。
待吳錯喝了幾大口,她才道:“這是我的喜酒。”
“咳咳咳……”
在吳錯的印象中,懂事以來貂如意便每天嚷嚷着嫁人,今天要嫁吳大公子,明天又要嫁他。
這是她的樂趣所在,也使得她周圍的男人又愛又怕。
她14歲那年,洞庭湖船老大金勾的兒子,因爲聽聞貂如意想要嫁給自己,就此宣稱除貂如意以外終身不娶。
如今六年過去了,提親的媒婆把他家的門檻兒都踩破了,他卻孑然一身。
在被貂如意禍害的名門子弟裏,這位不過是最排不上号兒的,不知多少人前赴後繼心甘情願地爲她喪了命。
即便如此,吳錯也從未見過她當真一身嫁衣,從未想過她真的會嫁人。
這恐怕是十年來江湖上最大的風波!
吳錯按耐不住好奇,問道:“你嫁了誰?”
“一個鐵匠。”
答案實在匪夷所思,吳錯張大嘴愣了半天。
“鐵匠?”
貂如意得意地喝了一口酒,“難道我不能嫁給鐵匠?”
“當然可以。”吳錯被她問得啞口無言,他調整了一下思路,問道:“他是個很出名的鐵匠?鑄有名劍?”
“實際上,他還算不上真正的鐵匠,頂多是個學徒。”
“那他……身懷絕技?”
“除了打鐵,好像也沒什麽絕技。”
“那你喜歡他什麽?”
貂如意沒回答他,反道:“你還在萬熊幫找了個女人呢,咱倆半斤八兩,誰也别瞧不起誰。”
吳錯心中豁然,仰天而笑,“我就說,貂姐姐你最懂我了……可你究竟喜歡那鐵匠什麽?”
“大概是因爲,”貂如意指了指商音,“他對我一點也不比你對這個女人差。”
“那倒真值得托付終身。”
“可不是,我甯願上趕着,也一定要嫁給他。”
兩個月前。
吳大公子的死訊傳遍了江南十三郡,趕來吊唁的人把蘇杭一帶的客棧都住滿了,布店裏的白粗布更是傾銷一空。
吳大公子年輕,尚無子嗣,他唯一的弟弟吳錯又在此時銷聲匿迹,生死未蔔。
人們關心吳家這份家業當如何分配,更躍躍欲試,想要爬進吳家千絲萬縷的關系網,從中撈些好處。
奇的是,吳家既不設靈堂,也不開門迎客,就連往日裏與吳家走動最頻繁的馬場大掌櫃也被拒之門外。
富商們派到吳家周圍的眼線驚訝地發現,就連偷偷下葬都不曾有過。
有兩人仗着功夫深入吳宅,想要一探究竟。
當晚,一人被斬殺。
另一個重傷逃走之人臨死前隻說了兩個字。
“官兵!”
難道他們是被官兵砍死砍傷?吳宅裏竟藏着官兵?
消息一出,别說江湖人士,就連知府大人都被驚動了,難不成吳家私自囤兵,要反了不成?
這回,真正的官兵倒出動了不少,知府大人親臨一探究竟,直将吳宅圍了個水洩不通。
“嘎吱——”
吳宅緊閉的大門總算開了,一個披麻戴孝的姑娘自門裏走了出來。
與吳家相熟的人,無論生意夥伴,還是江湖朋友,無人不識這位姑娘。
貂如意。
誰都知道,她是吳府的常客,吳大公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這世上若有一個人能治得住吳大公子,恐怕就是貂如意了。
不好!
哎呀呀!吳家萬貫家财就要落入這女人之手了!
紅顔禍水!紅顔禍水啊!
懾于知府大人的官威,人們沒敢出聲,心裏卻忍不住咆哮起來。
貂如意淡定道:“知府大人一大早就堵了我家,想來有急事,我就不請你喝茶了。”
披麻戴孝也難掩她眼中的笑意。
那笑可真勾人,就連知府大人都看得癡了幾秒鍾。
“咳咳……你是何人?吳府何時成了你家?”
“我是吳大公子的夫人,吳府自然就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