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西域快馬跑得比春風還要快上幾分。
馬通體烏黑,唯有額頭處一撮月牙形的白毛,左耳後還長着一隻小小的犄角。
馬剛出生時,馬場老闆說它是個畸形,不祥之兆,欲用繩子将它勒死。恰逢做馬匹生意的吳大公子前去選馬。
她卻看着喜歡,請來了懂得相馬的名仕,搭眼一瞧,那名仕連呼三聲“奇”,吳大公子自然十分歡喜。
馬場老闆見此情形,也不提勒死馬的事了,坐地起價。
吳家那時遠不像現在這般富庶,吳大公子卻少有地一擲千金。
之後,有傳聞稱,馬場老闆與那相馬的一同做局,坑了吳大公子的銀子。
吳大公子成了江南商界的笑話。
那年朝廷征兵打仗,各個馬場都砸鍋賣鐵地屯馬,等仗打起來了賣個好價錢,誰成想,敵國皇帝突然駕崩,主少國疑,朝堂不穩,匆匆忙忙派了使臣前來求和,還進獻了金銀财寶。
沒了官府的需求,馬價大跌,馬場陸續破産關張,吳大公子趁此機會大量收購馬匹,幾乎用盡家财。
不久,敵國新帝掃清了朝堂内的障礙,開始尋求擴張。
仗,終究還是打起來了。
馬價回漲,吳大公子做爲最大的馬商,賺得缽滿體滿,從此壟斷了馬場行當,還一舉成了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豪。
據傳聞,這次馬價跌漲全是吳大公子做局。
她算準了敵國老皇帝時日無多,已沒了雄途霸氣,也算準了那位頭腦過人的新帝一定會行緩兵之計委屈求和,因此在老皇帝尚未駕崩時候散布兩國準備交戰的傳聞,使得馬場拼命屯馬,待到馬市崩盤再低價入手。
沒人知道傳聞的真假,若是真的,這位吳大公子何止懂得經商,她簡直已有了治國之才。
就連皇帝聽聞此事,都曾說過:“天下真有此等奇人?朕倒要見見。”
日理萬機的皇帝隻是随口一說,并沒有真要見她的意思,可這已經是無可比拟的榮耀。
一個商人,哪怕比吳大公子還要家大業大,卻也沒有被皇帝誇贊的殊榮。
因此,無論吳家的生意是不是真的江南第一,這“江南第一”的頭銜卻是沒人敢跟吳大公子搶的。
那匹使吳大公子淪爲笑柄的獨角滄月,因爲與這檔子事兒有着一丢丢聯系,也就被好事者吹捧爲能招來财運的吉祥物兒。
有人想花萬金買下這匹馬,被吳大公子拒絕。
如今,主人已死,馬借給了闫儒玉。
馬通人性,感知到主人的焦灼,已經不吃不喝地跑了一天兩夜,速度卻絲毫不減,當真是千裏良駒。
這一天兩夜的奔馳闫儒玉不敢馬虎,他手中始終捧着一隻木匣,縱然馬跑得比八擡大轎還要平穩,他還是不放心,生怕有一丁點颠簸讓匣子裏的吳大公子受了委屈。
傍晚,客棧。
闫儒玉給馬租了最好的馬廄,又買了最貴的草料,而自己隻住在最普通的客房。
坐在桌邊,他叫過客棧掌櫃,掏出一錠銀子,問道:“你們這裏有冰窖嗎?”
“小店簡陋,哪兒修得起冰窖,”掌櫃看着銀子,恨不得眼中生出鈎子直接将銀子勾走,“不過,客官要是再加點錢,我倒是可以打發夥計去城裏最大的酒樓給您買些冰。”
闫儒玉又掏出一錠銀子,掌櫃攬過銀子,眉開眼笑地沖小夥計喊道:“王四!騎上咱們那頭笨驢,去芙蓉齋買一籃子冰,一個時辰要是回不來,我就打斷你的腿!”
王四丢下抹布,腳打後腦勺地往客棧後院拴驢的地方跑。
闫儒玉多看了那個王四兩眼,最終還是打消了将獨角滄月借給他的念頭。
掌櫃的親自爲他端上來五個饅頭。
離開白府時,老管家爲他準備了紋銀五百兩,可他還是決定隻吃白饅頭,隻住最便宜的客房。
就像是某種懲罰儀式,隻有過着苦行僧的生活,闫儒玉心裏才會好受些。
掌櫃湊上來低聲道:“小店的醬肉頗受歡迎,配上自家釀的小米酒更是有滋有味,客官來點嘗嘗?”
闫儒玉沒答腔,他好像壓根沒聽到掌櫃的說話,拿起一個饅頭開始吃。
他用一隻手拿着饅頭,另一隻手按住放在桌上的木匣,這還不夠,眼睛還要緊盯着木匣,連眨眼的頻率都比平常低一些。
掌櫃還想再說點什麽的時候,進來了一個彪蟒大漢。
大漢環眼,虬髯,國字臉,兩道濃眉直飛入鬓角,站在門口比掌櫃高出一頭有餘,寬出一倍,他打着赤膊,露出一身丘陵般的肌肉,手上提着一把鬼頭刀。明明壯得像頭牛,可他走起路來,嘎吱作響的木地闆卻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走路時無論擡腳、落腳,手中的鬼頭刀始終離地三寸。
“客官這邊請,遠道而來,辛苦……”
掌櫃的話還沒說完,大漢已經一屁股坐在闫儒玉對面。
闫儒玉的眼睛依舊盯着桌上的木匣,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你剛才說什麽?這裏的牛肉和小米酒不錯?”大漢拍出一塊碎銀子,指着闫儒玉對掌櫃道:“給他來三斤牛肉,一壇小米酒,我請。”
“得嘞!”掌櫃的掂量着手中的銀子,腳下生風,跑進了後堂。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他要給後堂供的财神多上三炷香。
酒肉端上來,大漢先夾起一塊牛肉放進嘴裏,又咕噜噜地喝了一回酒。
“哈哈哈,痛快!”喝了酒,大漢的臉開始泛紅,聲音也高了幾分,“你也應該吃些肉喝點酒,最後一頓飯能吃到這樣的美味,死在我鬼見愁手中也值了。”
“可我現在還不能死。”闫儒玉按在木匣上的手加重了力氣。
大漢盯着木匣道:“從你害死吳大公子的那一刻起,是死是活就由不得你了。”
“我知道。”闫儒玉又吃了一口馍馍,沉聲道:“給我一個月,一個月後你要殺我,我讓你殺。”
“我肯給你一個月,恐怕别人不肯。”
鬼見愁的話音剛落,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悠然邁步進了客棧。
老者身穿灰色道袍,白發挽成道士髻,發上一枚青翠的玉簪,手持拂塵,仙風道骨。
老者笑呵呵地對大漢作了個揖,“在下無憂真人,吳大公子曾對我有救命之恩,還請鬼老弟将仇人這條命讓給我。”
鬼見愁一拍桌子,“吳大公子對我的救命之恩難道不該報答?你當我鬼見愁是忘恩負義之人?”
“這可就難辦了,他隻有一條命,我們兩人可怎麽分?”說着話,無憂真人也坐到了桌旁。
“我有個主意。”鬼見愁湊到無憂真人耳旁嘀咕了一番。
無憂真人拍手笑道:“好主意!很公平!就這麽辦!”
話音未落,拂塵已經出手,直卷向桌上的木匣。
鬼見愁手中的鬼頭刀也不甘示弱,舉重若輕地劃向無憂真人執浮塵的手。
眼看拂塵就要卷上木匣,眼看鬼頭刀就要劈中無憂真人的手腕,闫儒玉卻還是盯着木匣,不緊不慢地吃着白馍馍。
嗖——
火紅的暗器破空而出!
隻有一枚暗器,卻打中了兩個人。
鬼見愁和無憂真人同時松手,拂塵和鬼頭刀掉在了地上,拂塵還咕噜噜地滾了兩圈。
兩人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均出現了兩個小小的圓形傷口,傷口不深,流出的血卻是黑色的。
“不好!有毒!”
無憂真人迅速點中了胳膊上的幾處穴道,扭着頭四處張望。
鬼見愁運起内門功夫,傷口處的毒血被逼出,很快他腳下淌了一灘黑血。
“誰暗算我?”鬼見愁怒道。
“還請閣下現身,有什麽誤會咱們當面說清。”無憂真人的聲音還能強作鎮定,眼角卻已開始微微抽搐。
他已經猜到了對方的身份,江湖上有如此手段的不外乎一人,這個人的狠毒無人不知。據說她每天都要吃一個活人,而且隻吃心尖上的一點肉,配上肝髒正中間的一點肉筋,其餘的部位則大方地賞給她的手下。
她的手下不過是一隻蠍子,一條毒蛇,一條比狗熊小不了多少的白狼,飯量也不算太大,吃一個人剛剛好。
貂如意。
無雙譜上排名第八的高手。
她雖然隻排在第八,但排在她前頭的沒有一個願意招惹她,闫儒玉見了她恨不得繞着走。
這是個相當難纏相當要命的對手,偏偏這個對手自己找上門來了,闫儒玉搭在木匣上的手開始出汗,他不得不提着雙倍的小心。
貂如意一襲粉綠的羅裙,蓮步輕移,坐在四方桌僅剩的一個空位,四人恰好将桌子圍住。
一隻火紅的小蠍子從無憂真人衣襟上爬了出來,看到蠍子,無憂真人後背的衣服整個濕透了。
小蠍子翹着毒尾舉着螯,趾高氣昂地爬上貂如意的手,順着她的胳膊躲進了衣袖。
那真是一節白生生的胳膊,比洗幹淨的蓮藕還要白,白得似乎能發出上等瓷器才有的光澤。
可你若是敢摸一模她的胳膊,隻要一下,就能讓你身中幾十種劇毒,當場斃命。
貂如意沖闫儒玉甜甜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一隻小酒窩,輕聲細語地問道:“是你害死了吳大公子?”
“是我。”
“這可難辦了,我原本想嫁給他的。”貂如意皺起眉來,那苦惱模樣是個男人見了都會忍不住心裏一酥。
她的兩隻大眼睛也會說話,她想笑的時候,笑意總是最先出現在瞳孔中。
此時,她的瞳孔就帶了笑,機靈鬼似的笑。
“不過,一見到你我就不愁了,我現在又想嫁給你了。”
這實在是個好消息,對闫儒玉來說,隻要對方不是來要他命的,那就是好消息,偏偏此刻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娶這麽一個渾身是毒的老婆,還不如去當和尚。他甯願貂如意是來要他命的。
“小丫頭休得胡鬧!你若速速離去,今日暗算我們就一筆勾銷,我鬼見愁不與你計較!”傷口的毒血已經放幹淨,鬼頭刀又回到了鬼見愁手中。
無憂真人看看鬼見愁,又看看貂如意,幹脆眼觀鼻鼻觀心。他已打定主意老僧入定,最好誰都看不見他。
貂如意笑嘻嘻地對鬼見愁道:“咦?你已經能動了,比旁邊這位老道強一點嘛。若是闫公子答應娶我,我心情一好,興許還能饒你一命。”
鬼見愁大怒,掄圓了鬼頭刀,直沖貂如意的腦袋砍去。
一個水靈靈的小姑娘若是被這麽一把刀砍中,别說腦袋,整個人都能破成兩半。
貂如意臉上仍帶着笑,隻擡了擡手。
一條烏黑的影子從她袖口飛出,直撲鬼見愁面門。
那黑影正從闫儒玉放在木匣上的手的上方飛過,他隻感到一股勁風裹挾着涼意,竟有幾分透骨。
“不好!”
闫儒玉用另一隻手拔劍,斬向那黑影。
黑影詭異地在空中扭動了一下身子,躲過了。
闫儒玉反手再劈。
晚了。
一個不可置信的表情在鬼見愁臉上凝結,他的下巴正中間出現了兩個淺淺的小洞,紫黑色從小洞開始蔓延,覆蓋了他的皮膚,最後整張臉變成了一個歪把茄子。
他仍僵硬地坐着,人卻已經死透了。
一條黑色的小蛇盤在他的脖子上,兩隻烏溜溜的小眼睛警惕地盯着闫儒玉,似乎對他剛剛的拔劍攻擊懷恨在心。
除了時不時吐一下鮮紅的蛇芯子,那小蛇幾乎一動不動。
貂如意歎了口氣,“你的确比旁邊這位老道強一點,可他卻比你聰明太多。”
無憂真人身下一灘水,已吓得尿濕了褲裆,此刻才緩過神來,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多謝姑娘誇獎。”
“可惜,我不喜歡太聰明的人。”
黑影又是一閃,無憂真人下巴上也添了兩個小洞。
這一下真是出人意料,闫儒玉甚至忘了出劍替道士擋一擋。
“你殺了吳大公子的朋友。”闫儒玉道。
“誰讓他們要取你性命?我是在救你。”說話時,貂如意就像等着大人獎勵糖果的小姑娘。
闫儒玉脫下無憂真人的道袍,折成雙層将木匣包在其中,打結,用力拽了拽打成的結,确定結實,才将裝着木匣的包袱提在左手。
右手是吳錯的劍,劍已出鞘。
“吳大公子一定不想看見他的朋友慘死,我殺了你,也算爲他做點事。”
貂如意不可置信地看着闫儒玉,眼中漣漪波動,“人家特地來救你,你卻……你這人好沒良心!我……我不理你……”
擡手擦淚的瞬間,一道黑影突然從貂如意的袖口飛出。
這道黑影闫儒玉已見過兩次,他已經想好了一連串斬殺毒蛇的招數。
當他使完這一系列招數,毒蛇果然斷成兩截落在地上,腥臭的蛇血濺在桌腿上,令人作嘔。
“小沒良心,姐姐先走了,下次再來找你玩。”
擡頭一看,哪兒還有貂如意的影子。
再仔細看地上的斷蛇,竟是一條惟妙惟肖的假蛇,蛇身裏甚至還填了好幾個血囊。
“殺人啦!救命啊!”
掌櫃拜完财神從裏間出來,第一眼就瞧見兩個死人,然後他就閉了嘴驚恐地看着手中提劍的闫儒玉。
他一定以爲是闫儒玉殺了人。
闫儒玉打消了解釋的念頭,牽出獨角滄月,翻身上馬,去買冰塊的夥計恰好回來。
闫儒玉一俯身,抄起綁在笨驢身上裝了冰塊的籃子,一磕馬肚子,一騎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