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身爲當事人,陸衡也難以用任何語言來描繪此時此刻的心情。
在父親的催促下,回過神來的陸衡默默穿好了衣服,走到院子裏打水洗漱。用肥皂洗過臉後的幹澀緊繃和充斥着異樣味道的劣質牙膏讓他有點不習慣,然而空氣中彌漫着的冷冽清晰的氣息,卻讓陸衡爲之一振。
那是真實的,活着的氣息。
年輕的身體,因爲常年在山上奔跑打獵而鍛煉出來的流暢線條,相比于同齡人的竹竿身材,四肢勻稱修長的陸衡宛如一隻野生散養的小獵豹,清水中倒映出來的青澀眉眼和健康膚色都讓陸衡忍不住啧啧稱奇。直到後背被人用力推搡兩下,陸振軍不耐煩的催促道:“洗完臉就趕緊幫着你媽收拾收拾,磨磨蹭蹭幹啥呢?”
陸衡下意識的勾了勾嘴角,伸手拽過搭在臉盆邊上的舊毛巾擦了把臉,硬邦邦的纖維觸感終于讓人感覺到一絲真實。
深吸了一口氣,陸衡順手将臉盆裏的污水潑到院子外頭。回到屋裏将攤在炕上的被褥疊起放到炕櫃上。低矮的土平房裏采光有些昏暗,家具的色澤陳舊,有些邊角還掉了漆,但是被女主人擦的纖塵不染。窗台上還有一隻空了的罐頭瓶,裏面盛了半瓶水,插着從後山采來的幾支小雛菊,黃嫩嫩的爲屋子增添了一抹亮色。
被褥疊的整整齊齊的堆在炕櫃上,糊牆的報紙上有女歌星孟如君的照片,還有兩幅外公寫的毛筆字,裝在玻璃鏡框内挂在牆上。陸衡坐在炕沿兒上四下打量,感覺塵封的記憶好像被倒退的時光打開開關,一點一點的湧現出來。
這種感覺異常新奇。
直到外面陸振軍再次不耐煩的喊出聲來,陸衡方如夢醒般的跳下地,暈乎乎的走出堂屋。
一家四口已經圍坐在院子裏的老榆樹下面開始吃早飯了。身爲一家之主的陸振軍坐在首位,沈雲娟站在桌子旁邊給大家盛飯盛菜,十六歲的陸家長子陸持端着一盤蘿蔔鹹菜條一盤鹹鴨蛋從屋裏走出來。七歲的妹妹陸苗拽着剛剛走過來的陸衡的衣擺不撒手。
自從聽到哥哥要離開自己進城的消息,向來跟陸衡關系好的小姑娘就一直哭鬧不停。接連哭了幾天,怎麽勸都勸不住,到現在嗓子都哭啞了,沙沙的嗓音跟小貓崽兒一樣可憐。陸衡把妹妹抱在懷裏,伸手摸了一把妹妹頭上的小辮兒,溫聲哄道:“苗苗不哭,等哥哥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陸衡的話讓陸振軍覺得不太舒服,悶聲強調道:“進城别随便要人家的東西,不好。”
沈雲娟瞪了陸振軍一眼,開口埋怨道:“咱家孩子什麽樣你還不清楚,别唠唠叨叨的,吃飯呢!”
陸家的家規,向來不興在飯桌上數落孩子。
陸振軍摸着腦袋不支聲。想了一會兒,還是含糊不清的嘀咕了幾句。沈雲娟也不搭理他,用筷子敲敲碗邊兒,陸振軍立刻噤聲不語,隻低頭稀溜溜的喝着米粥。
早飯是小米粥,還有蒸的金黃金黃的玉米綠豆面窩窩頭。腌的油汪汪的鹹鴨蛋切開四個擺了一盤兒。每個人的碗裏還泡着一個白白的煮雞蛋。那雞蛋都是自家養的小母雞下的蛋,吃的都是家裏的糧食,雞蛋黃都是通紅通紅的,香的不行。一筷子将雞蛋夾成兩半,白白的蛋清和紅紅的蛋黃泡在金黃色還帶着一層糊糊的小米粥裏,暈出好看的顔色。
陸衡笑着把碗裏的雞蛋夾給小妹陸苗,看小妹驚喜的看過來時,偷偷的眨了眨眼睛。
陸媽媽皺眉說道:“你怎麽不吃雞蛋呀?”
陸衡笑着說道:“等會兒要坐車,我怕吃多了暈車。”
陸媽媽好笑的搖了搖頭,指着陸衡道:“你就慣着她吧。”
陸衡笑了笑,又拿了半個鴨蛋,筷子尖捅下去,摳出筷子尖大小的一塊鴨蛋黃,被擠壓出來的鴨蛋油淌了滿手,陸衡下意識找餐巾紙,被陸爸爸說了一句,“擦什麽擦,直接舔了不就得了。”
陸衡微微一愣,伸出舌尖舔了舔手指,大概是太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動作,有點不好意思。
陸爸爸看着耳尖紅紅的陸衡,皺了皺眉:“這孩子今天早上怎麽這麽古怪?”
陸衡笑笑不說話,低頭喝了三碗小米粥,吃了一個鹹鴨蛋。好久沒吃過這麽純天然的家鄉飯,肚子微微有點撐。
家裏的大功臣蘆花雞在院子裏頭晃悠悠的刨食兒。似乎是感覺到了陸衡的注目,大蘆花咕咕兩聲,信步朝着飯桌的方向走了過來。用它那羽毛光亮的翅膀蹭了蹭陸衡的褲腿腳。雄赳赳氣昂昂,神氣得不得了。
陸衡下意識的勾了勾嘴角,彎下腰摸了摸大蘆花的羽毛。
早飯過後,村裏的鄉親們都過來給陸衡送行。烏泱泱一堆人站在陸家不算大的場院裏頭,叽叽喳喳的說話聲遠遠的能傳到村口兒去。一直聊到了早上六七點鍾,節目組的人才扛着攝像機進走進陸衡的家。
因爲前期已經拍攝了一些陸衡在家裏幫助父母幹農活,在學校學習的場景,節目組跟鄉親們都很熟悉了。進院之後有說有笑的,還逗着陸苗問了些“哥哥進城了高不高興”的話。眼看着又把小姑娘逗哭了,大哥陸持連忙把妹妹抱到懷裏哄着,沈雲娟小聲催促陸衡進屋拿行李,跟着節目組的人一起離開。
學校裏那些根本記不住面孔的同學也都趕過來送行。
時隔多年,陸衡對這些同學已經沒什麽印象了,隻是被人關心被人惦記的感覺太過美好,陸衡認真的向所有人道謝,與大家揮手告别。然後坐上節目組預備的面包車。
車子在黃土道上颠簸的跑着,剛剛下過一場雨,道路很泥濘,車子搖晃的很厲害。但是在雨後初晴的天空,挂着一道大大的彩虹。
明媚的晨光透過玻璃窗傾灑進來,将少年籠罩在一層耀眼的光暈下,透過高清的攝像頭,能夠清晰的看見陸衡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那雙眼睛此刻正看着雨後的天空,看着遠處的群山,看着高高懸挂的彩虹,眸光流轉時便有兩泓笑意如春水映着日光一樣,讓人見了,也會不自覺的跟着笑起來。
坐在面包車内的攝像大哥和編導們面面相觑,身爲圈内人的敏感觸覺,讓他們隐隐約約的察覺到隐藏在陸衡身上的某種天賦。
這種感覺在衆人抵達火車站,當攝像大哥扛着攝像機跟在陸衡身後,慢慢走進人群的時候,越顯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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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的j城,還是個落後貧困的小地方,沒有能力建造飛機場,就連火車站裏來來往往的火車都是綠皮的。開起來後哐當哐當,人坐在其中也跟着一左一右的搖晃。車窗外面是飛速倒退的各種參照物,你坐在車廂裏看向窗外,以爲是在看風景,其實什麽也沒看清。
要是盯得時間久了,還會覺得頭暈目眩,然後就閉上雙眼,好像整個人都在旋轉。
此刻是上午九點鍾,火車站上人來人往,廣播裏播放着各種車次到達或者即将離開的通告。陸衡抱着書包坐在候車室,因爲沒有手機,隻能看着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打發時間。
在熙熙攘攘的火車站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衣着光鮮有人貧窘破爛,陸衡身處其中,理應是衆生相中最普通的一員,可是當鏡頭掃過他的時候,那一瞬間整個畫面都變得異常有質感。
這種清晰的視覺沖擊再次呈現在眼前,讓人忍不住啧啧稱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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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衡并不知道攝像大哥的驚歎,他無聊的觀察周圍來來往往的遊客,爲每一個進入視線的人寫人物小傳。
一個五十多歲穿着破舊軍裝肩上還扛着一個編織袋的老大爺,他應該是一位老父親,要坐火車到某個大城市,去探望他即将大學畢業後留在某公司任職的兒子,肩上的破麻袋裏裝着的是積攢了許久的土特産,是給兒子送禮用的……一群十七八歲背着書包坐在拉杆箱上侃大山的學生……兩個二十六七歲穿着情侶裝的男女……一個穿着繡花棉襖抱着孩子行色匆匆的女人……
大概是那女人懷中的孩子哭的太厲害。陸衡漫不經心一掃而過的目光又下意識地落回女人的身上。
那女人看起來三十多歲,皮膚黝黑粗糙,看起來很忠厚老實的樣子,她的身份應該是媽媽。一個單身女人抱着孩子從候車大廳裏面匆匆的跑出來,什麽行李也沒帶,或許是跟老公吵架了,她的手死死的按在孩子的脖頸後面,将孩子的臉牢牢的捂在胸口,但還是能聽見孩子的哭聲,大約是捂的太緊了,孩子費力掙紮着,女人險些抱不住,她洩憤的用力拍了拍孩子的後背……
陸衡其實蠻喜歡小孩子的,看到那女人的動作,下意識的皺了皺眉。
清澈的眸光不由得落在女人的臉上。那女人似乎察覺到陸衡的打量,不自覺的看了過來,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對接,那女人看到陸衡身後還跟着扛攝像機的人,頓時流露出緊張的情緒,抱着孩子用最快的速度跑開。
兩人的異樣并沒有旁人留意到。
廣播員在廣播裏又一次播報了即将檢票啓程的車次,然後放了一首流行歌曲。旋律優美緩慢的前奏悠然響起,是張天王的一首經典老歌,作爲娛樂圈内人氣超高的常青樹,即便是在十多年後,天王的身影也一直活躍在大屏幕上。陸衡記得就在自己死前,天王還拍了一部以打拐爲題材的電影,據說是根據真實案例改編的。口碑票房雙豐收,張天王還憑借男主角的角色一舉獲封影帝——
電光火石間,陸衡突然想起了什麽。他猛地轉過頭死死盯着女人離開的方向,終于想起來自己爲什麽覺得那女人臉熟。
坐在候車室裏一邊休息一邊閑聊的節目組成員隻覺得一陣風從眼前刮過,一直安安靜靜坐在旁邊的陸衡已經竄的隻剩一個背影。
剛剛坐下來想要休息一下的攝像大叔目瞪口呆,立刻舉着攝像機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