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芃暮清并沒對她有過多要求,隻要不是犯了很嚴重的錯誤被老師請家長就好。
然而“墨菲定律”告訴我們,往往越是怕什麽就越來什麽。
芃暮清被叫到學校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張滿分的數學試卷,不可思議的是,上面端端正正的字迹寫的是芃貞貞的名字。
班主任說:“沒記錯的話,上個月你的女兒數學考了四十二。”
芃暮清低頭看了身邊的芃貞貞。
她正仰着腦袋望她,驚慌的大眼睛裏不是後悔的神情,而是一種渴求被信任的希翼。
“陳老師,請你把話說清楚一些。”芃暮清毫無退縮地直視班主任,态度不卑不亢。
“芃老師,你女兒在考試中作弊,還需要我說得更詳細一些嗎?”
“不可能。”芃暮清矢口否認。
她不是絕對相信自己女兒不會做出這種事,而是知道她一旦做了,在她面前就會無處遁形。
“不可能?”班主任冷笑,“她的同桌趙莉莉親眼看見跟我打的報告。”
“她說謊!我沒有作弊,是她在騙人!”芃貞貞梗着脖子争辯,“她是怕我的分數高過她這個數學課代表……”
“你閉嘴,現在不是你插嘴的時候。”班主任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芃暮清忙将驚吓得紅了眼的芃貞貞護在身後,不甘示弱地看着班主任,笑着說:“陳老師,就算孩子有錯,也該有替自己争辯的權利吧?況且您說貞貞作弊,除了一個孩子的片面之詞,您還能拿出其他證據嗎?”
班主任被堵得啞口無言,胸廓劇烈起伏了幾下,忽然拍着桌子說:“你這是什麽家長?芃老師,你也是做老師的,現在做錯事的是你的孩子,你還在這跟我理直氣壯?這不是助長孩子的任性麽?你既然教育孩子這麽有一套,幹脆領回家自己慢慢教好了,省的在這敗壞了我們學校的風氣。”
小小的貞貞低頭看見媽媽放在身後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本該惱羞成怒的她卻隻是緊抿着唇不說話。
大人的思想遠比孩子複雜,看事不看過程,隻看結果,因爲懂得班主任針對的不是事,而是人,所以不論她如何有理有據地争取,最終的裁斷結果都不可能改變,甚至可能将事情鬧大,最終退學收場。
道完歉之後,芃暮清拉着哭鬧不休的芃貞貞離開辦公室。
身後班主任的嘀咕聲不大不小,剛好傳入她的耳朵裏。“什麽玩意兒,不過就是個破鞋嘛,連孩子父親是誰都不知道,跟我裝什麽清高……”
她加快了腳步離開,害怕芃貞貞聽到更多難聽的話語。
回到家,芃貞貞泣不成聲:“媽媽,我沒有作弊,爲什麽要道歉,我沒有做錯事……”
芃暮清蹲下來,替她擦掉眼淚:“貞貞,媽媽相信你,可隻有一個人相信你,沒有用的,有時候爲了生活,我們必須對一些事情妥協。”
九歲的芃貞貞哪裏懂得什麽人心的黑暗是非的曲直,隻認爲對的就是對的,錯了就是錯了,沒有作弊就是沒有作弊。
“爲什麽老師不相信我,是趙莉莉騙人,她數學考了九十五分,可是我考了滿分,我比她分數高,怎麽可能抄了她的試卷?她是個壞蛋,我讨厭她!”
芃貞貞哭得滿臉通紅,似乎想到了什麽,翻滾的眼淚更是洶湧了。
“媽媽,趙莉莉的數學是趙爸爸教她的,她說因爲我是沒爹的孩子,所以數學永遠考不到滿分。”她抽泣得喘不過氣來,“我就知道她是騙人的,嗚嗚……爸爸沒教我數學,可我一樣能考得比她好……”
芃暮清聽完眼眶一熱,抱着芃貞貞小小的身體極力強忍眼淚:“對,貞貞不需要爸爸,也能考得很好。”
芃貞貞靠在芃暮清懷裏,閉着眼睛哭得泣不成聲:“媽媽,可是我想要爸爸,我要爸爸……”
人說,打敗一個人的不是艱苦的生活,而是人言可畏。
事實上,每天伏蟄在芃暮清周圍的流言蜚語比貞貞的多很多。
她可以一笑了之,當做什麽也沒聽見。可孩子聽到的任何一句閑言碎語,分量卻遠遠要比大人重很多,尤其像貞貞這樣自尊心極強的孩子。
所以後來的每次考試,同學們總能看到芃貞貞用她小小的身體将自己的桌子搬到第一排的角落位置。
這樣一來,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班主任還能認爲她有機會作弊嗎?
這之後,芃貞貞放學還是和紀冉幾個成績倒數的男生厮混,但上課的時候卻比誰都認真,成績一直遙遙領先班級的其他同學。
再後來,梅茶小鎮開進來兩輛黑得發亮的豪華轎車。
鎮上的人紛紛跑到芃家看熱鬧,雖然沒人認出車頭的标志,可誰都知道這轎車價值不菲。
衆人帶着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看着收拾好的大包小包裹從芃家被人搬出去,一箱一箱地裝上車,然而卻始終不見豪車的主人翁出現。
有人說,芃暮清嫁了個有錢的老頭,連帶着這個小拖油瓶都一躍上枝頭。
誰也沒注意到,芃暮清母女倆離開的時候,誰也沒有笑。
他們的眼裏看得到的隻有他們所謂的“野雞成鳳”的風光。
紀冉聽說這件事後,連老虎機币槽裏的硬币都來不及取,匆忙從小賣部裏跑出去。
轎車已經開到村口的大橋上。
“小跟班,小跟班……貞貞,芃貞貞……”他在身後聲嘶力竭地追趕,終于将轎車喝停下來。
哭得滿臉通紅的芃貞貞跑下車,向他奔來。
紀冉着急地問:“小跟班,你要去哪兒?”
“老大,我找到我的爸爸了。”芃貞貞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不見一絲笑容。
“明天我就要跟他去那個真正的家了,老大,原來我姓唐,我的爸爸不是當兵的英雄,而是有錢的商人,等我以後回來了,我要買下紀爺爺的所有麥芽糖,買下一台比老虎機還大的電視機,還有大房子和很多吃不完的辣條,我要讓你們都過上好日子。”
這次她要用真金白銀的和紀爺爺兌換麥芽糖。
小小的芃貞貞過慣了清苦日子,心裏非常清楚紀冉爺孫倆的艱苦,所有對她好的人,她都牢記于心加倍感恩。
可她走出小鎮,脫離了生活的苦海,前往的卻是另一個表面虛華的險惡地獄。
那裏的人比面目可憎的鎮長、班主任都要可怕,他們總是笑盈盈地将人溺死在甜蜜的泡影中。
離開時許下信誓旦旦的承諾,然而她卻沒能等到回來買下紀爺爺所有麥芽糖的那一天。
芃貞貞離開小鎮的三年裏發生了太多事情,等她回到小鎮時,聽到的卻是——紀爺爺在一次叫賣的過程中被當地不講理的鎮長兒子推倒在路邊石柱上,腎髒破裂死亡。
而沒過多久紀冉也離開了梅茶鎮。
芃貞貞聽人說,當時紀冉抵死将鎮長兒子告到市級檢察院去。
爲了這場官司,他耗盡了紀爺爺留下來的所有積蓄。
最後下葬的時候,一貧如洗的他拿不出一分錢,還是鎮裏出錢給辦的喪事。
紀冉徹底成了孤兒。
之後他辍學打工,當時年僅十六歲初中還沒畢業的少年,孤苦無依獨自養活自己。
和紀冉父親有些交情的鎮黨委書記實在不忍心,便和妻子打了很長的持久戰才得以出錢供紀冉上學。
但是從小散漫的紀冉深知自己不是讀書的料,讀到高二還是辍學了。
他向那位書記借了五百塊錢,沒有告訴他自己要去的城市是b市。
除了那裏,他不知道該去哪裏,這個他一直向往的城市,如今是他生存下去的唯一牽挂。
回到梅茶鎮的那天晚上,芃貞貞一個人來到紀家老舊的小屋。
老式電視機已經徹底報廢開不起來,昏黃的燈光忽明忽暗,她像小時候那樣蹲在那條積灰的小木凳上,面對着空蕩潮濕的舊屋。
耳邊回蕩着紀爺爺和紀冉清朗的笑聲,她卻哭了。
從那時起,他們成了獨自在黑夜裏舔舐傷口的可憐人,天亮後繼續笑着面對人生,因爲隻有微笑才能讓生活不至于那麽心酸,才能證明生活還不至于悲苦到讓人無法笑出來。
命運總是在不期然間狹路相逢。
分開後的第三年,是芃貞貞十八歲成人禮的生日會,在那家當地最貴的五星級酒店裏——他和她正面相逢。
隔着兩米寬的過道,他們沉默地相對而視,誰也沒有說話。
那時的他穿着一身整潔的服務生制服,手裏捧着裝滿酒水的托盤,衣襟上還殘留着被醉酒的客人惡意澆上去的酒漬,模樣狼狽。
而她盛裝而來,爲趕赴一場虛化的晚宴,十八歲的姑娘,美得驚心動魄。
再度重逢,兩人早已是雲泥之别,不複當初的兩小無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