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走過去握着媽媽的手。
她的傻媽媽,一向靜若止水,可一轉身往往下的卻是最爲驚人的決定,一如八年前帶她回唐家時那樣。
芃暮清看到芃貞貞微微濕潤的眼眶,她知道她沒有哭,眼淚隻是打轉,心裏明白她在擔心什麽。
别說當時時間緊迫,哪怕可以等,等來的也不過是和紀冉沒有一點點血緣關系的芃貞貞,她的女兒會比她更毫不猶豫地簽下那份知情同意書。
可她甯可自己承擔這份風險。
“别擔心,會沒事的。”芃貞貞環住母親的肩膀,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
手術持續到淩晨三點。
這比預期多出來的一個半鍾頭讓芃貞貞和芃暮清如坐針氈,各種不好的念頭在腦海中閃現。
芃貞貞強忍着眼淚沒哭,仿佛這一哭就預計着不幸的到來。
直到病床被推出手術室,兩人的心同時被提到了嗓子眼。
所幸的是,緊閉雙眼躺在床上的紀冉比想象中的要理想很多,至少不是血肉模糊插滿管子的可怖模樣,英俊的面龐依稀可見。
麻醉醫生看着率先奔過去的芃貞貞,基本在醫院裏遇到這類爲年輕病人擔驚受怕的女孩,大緻可以猜測兩人的關系,但他隐晦地隻問:“你是病人的朋友?”
喉頭發緊讓芃貞貞的聲音顯得低靡,她說:“我是他的家人。”
從紀爺爺離開人世的那時起,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就隻剩下她和媽媽了。
太多車禍後腦出血的病人最終成爲植物人或二度出血搶救無效的案例,這讓芃貞貞懸着的一顆心始終無法放下。
“他現在怎麽樣了?”她問醫生。
“患者在麻醉複蘇室已經差不多快醒了,生命體征現在基本穩定。所幸的是這次顱内出血面積不大,并且出血位置較爲良好,預後會比較理想。大概麻醉過後,病人就能醒過來。”主刀醫生向她解釋。
長久緊繃着的神經在聽完這一番話後猝然松懈,芃貞貞嘴角擠出一絲笑容,嘴裏喃喃自語:“那就好,那就好……”
然而強忍着眼淚表現得鎮定的女孩,在下一秒卻蹲在地上失控地嚎啕大哭起來。
不是難過,而是喜極而泣。
紀冉的死裏逃生,而她的媽媽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不幸中的萬幸,任何一種結果都值得她爲此喜極而泣。
所有醫護人員都被吓了一跳,随後是爲這個漂亮的卻蹲在手術室門口哭得無比狼狽的女孩動容不已。
沒有什麽比喜悅的淚水更讓人唏噓感動,因爲這是世上所有代表高興的情緒中最深刻的表達方式,足以可見當事人在釋負前所經曆的心路曆程有多艱辛。
紀冉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樸素的梅茶小鎮,種滿豔紅色梅茶花的山坡,紮着兩根麻花辮對着他笑盈盈的小女孩……
耳邊是鐵片敲擊得“叮叮”脆響的聲音。
擔着承載麥芽糖圓匾的爺爺,用蒼老而有力的聲音吆喝叫賣……
這樣的夢已經許久不曾出現。
他想,這或許不是夢。
所有死去的人們都将在靈魂離體後前往最初向往的那個心的歸屬。
這裏便是天堂吧。
他推開熟悉而被歲月浸染的老式木門。
長久失修讓它發出“咿咿呀呀”的哀嚎聲,卻在門背後清甜的歌聲響起時,連整個老舊的泛黃記憶都頃刻染了甜味。
“摘下麥芽糖熟透,我醒來還笑着
開心的、被粘手、我滿嘴、都是糖果
我牽着你的手經過,種麥芽糖的山坡
甜蜜的四周,我低頭害羞,我們愉快的夢遊……”
坐在小闆凳上的小女孩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企圖看清歌手唱的歌詞,奈何老舊的電視機極力燃燒自己卻還是時常短路,出現令人讨厭的黑白條紋,總是需要狠狠拍一下它的腦袋,它才肯乖乖聽話。
可當小女孩心滿意足地坐回到小木凳上靜心學習這首《麥芽糖》時,電視機再次惡作劇般地變成了黑白色,隻有那混雜着吱吱雜音的歌聲才能讓人相信,它還未當機,仍舊在很努力地釋放能量。
女孩洩氣地拄着下巴,巴巴地望着面前的電視機,帶着稚氣的聲音懊惱歎氣:“周董啊周董,你能不能把舌頭捋直了?這一句到底唱的是什麽啊……”
那時候,紀爺爺是小鎮上有名的“兌糖人”,以賣麥芽糖爲生,常常挑着兩個蓋着白布的圓匾,一邊敲着鐵片,一邊叫賣。
鎮上的小朋友們都認識他也很喜歡他,因爲每次他們買不起糖的時候可以用其他東西和他兌換麥芽糖,哪怕是一本破舊的用來墊桌腳的書。
芃貞貞也買不起,但每次一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從家門前經過,就迫不及待地大笑着跑出來。
紀爺爺允許她給他唱一首歌來交換他手頭的麥芽糖。
他總是在她歡快地跑出來之後,笑着摸摸她的腦袋,問:“小貪貓,今天學了什麽新歌給爺爺聽啊?”
芃貞貞笑嘻嘻地說:“《麥芽糖》,爺爺家裏的電視機又不聽話了,我學了很久才學會呢。”
是啊,她是憑借自己超人的聽力用諧音将歌詞一筆一畫記錄在作業本上的,學得極度費力。
她原模原樣地将《麥芽糖》唱過紀爺爺聽。
雖然聽不懂她在唱什麽,但是紀爺爺很喜歡,直誇她:“咱們貞貞唱歌真好聽。”
他用錘子敲下一塊麥芽糖遞給她,皺紋堆滿了蒼老的面龐。
“甜頭嘗嘗就好了,不能嘗多,吃完記得要漱口,不然以後是要長蛀牙的。”
“謝謝爺爺。”她如獲至寶般地捧着手接過,嘗一口,從齒縫一直甜到心底。
那時候,“逃課大王”紀冉經常邀請芃貞貞一起逃課,然後帶她到小賣部打老虎機。
貞貞從不拒絕,因爲除了媽媽,這個小鎮上,隻有紀冉和紀爺爺對她好。
而且紀冉打老虎機總是赢錢,運氣好的時候,她還可以蹭一包辣條。
紀冉是孩子裏面的調皮鬼,很不受其他家長的喜愛,盡管有着比芃貞貞更可憐的身世,從小失去了父母,爺孫倆相依爲命,可家長背地裏對自己孩子說的卻是:“他是個可憐的壞孩子,你跟他一起玩也會變成壞孩子,變得和他一樣可憐。”
所以隻有芃貞貞和他玩。因爲單親家庭的她也同樣不受其他家長的歡迎。
紀爺爺爲人很親厚,在一起玩的時候,芃貞貞常誇贊說:“紀爺爺是這裏最好的人。”
紀冉深以爲是,大言不慚地說:“等我掙好多好多錢的時候,我要買一座大房子給爺爺,還有一台大大的電視機,比老虎機還要大的電視機。”
芃貞貞噘着嘴潑冷水:“你什麽時候才能掙好多好多錢呢?”
紀冉把一把的鋼镚兒從老虎機币槽裏抓出來,得意地說:“你看,我又赢錢了,很快就會發财的。”
芃貞貞老氣橫秋道:“從我認識你到現在,你玩了兩年的老虎機,720天的時間,可還是沒看見你發财啊。”
少年被狠狠噎了一口。
那時不懂事,隻覺得錢的重要性隻在于它可以買很多很多自己喜歡的東西。
等到長大後才明白,錢可以收買人心,甚至可以成爲一個人身份的象征。
兩人人手一包辣條,一邊辣得絲絲哈氣,一邊腳步歡快地在小路上晃蕩。
紀冉吸着氣含糊地問:“将來等你發财了,你要做什麽?”
芃貞貞想了想:“唔……我要買下紀爺爺的兩個圓匾,這樣我就有吃不完的麥芽糖了。”
紀冉笑她:“真傻,圓匾又不會自己生出麥芽糖,那些都是我和爺爺一起做出來的。”
貞貞立刻兩眼放光地問:“麥芽糖怎麽做啊?你教教我,以後我也可以做給媽媽吃。”
紀冉學武俠裏的人說話:“秘方不可外傳,欲知後事,請看下回分解。”
芃貞貞撓撓後腦勺,問:“這句話什麽意思?”
紀冉搖頭歎息:“你這麽笨,以後就做我的小跟班吧。”
就這樣,年少無知的芃貞貞傻不拉幾地成了紀冉的跟屁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