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包廂，郝良和特意趕過來看望自己的高文晶，熱絡的攀談着。
去年的時候，郝良的兒子突然生了急病，家裏亂成一團，錯過了爲老伴掃墓的日子。
兩年的時候沒見，郝良眼瞧着越發的顯老了。
可能是因爲常年在後廚裏操勞，幹的都是體力活，現在上了歲數，就從面相上顯了出來。
郝良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挺高興的說道：“哎，那是好事啊，小高，你這也算是升職了啊！”
高文晶抿嘴笑道：“嗯，這兩年店裏的人員流動性挺大的，這次崗位調動之後，老人基本上都升上來了。”
郝良點點頭：“你還是很有能力的，就是年紀太輕了，再過幾年，應該還能往上走一走。”
高文晶趕忙擺手：“那可不敢想，現在這樣，我就挺滿意了。”
兩人正說着話，這時候，有服務員進來上菜。
看到擺上桌的白瓷大碗，郝良微微一愣：“川湯滑肉？”
高文晶也跟着看了一眼，驚訝道：“咦？這道菜店裏不是早就下架了嗎？”
因爲這道菜跟鮮湯魚片口味過于相似，而且店裏向來以鮮活海鮮菜爲主打菜色，所以前幾年，這道菜就已經悄然下架了。
沒想到今天後廚竟然又做了這道菜。
不過想來是郝良憶當年，想要嘗嘗店裏的老式菜肴吧。
高文晶倒是挺能理解郝良的心情，于是挺感慨的說道：“唉，其實當初這道菜真的挺受歡迎！”
“我原本以爲這菜是店裏的老傳統呢，後來才聽說，其實是郝廚，你自己的拿手菜。”
郝良當初沒離職前，一直在後廚掌勺，正經的大廚，就連趙猛和谷雲武那也都是跟在他手底帶出來的。
高文晶看着面前湯色清亮的川湯滑肉，感慨萬千，而郝良卻似乎有什麽心事，坐在那兒一聲不吭，而且臉色有些發紅滾燙。
高文晶瞧見了，趕忙關心問道：“郝廚，伱這是怎麽了？是不是屋裏有點太熱了，要不把空調打開？”
郝良面色有些複雜，看着面前這碗精心烹饪的川湯滑肉，回想起當年的事情，就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高文晶見狀不對，忍不住仔細打量，隻見郝良臉色漲得通紅，表情看上去也不太對勁兒。
頓時吓了一跳：“郝廚，你這是怎麽了？臉怎麽突然這麽紅？是不是身體哪裏不舒服啊？”
郝良連忙擺擺手：“哦，沒什麽，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高文晶不解：“什麽事啊？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
郝良忍不住歎了口氣：“唉，這道菜，是小趙特意爲我做的啊！”
高文晶頓時愣了一下：“啊，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對？”
郝良扪心自問，其實這幾次回來掃墓，每次過來店裏都是趙猛接待他，不但爲他掌勺烹饪，而且還免單送酒，有時候也會忙裏偷閑，特意過來跟他說說話，喝杯酒。
可是，以前的時候，他其實對趙猛的态度，并不算太親近。
沒想到真正離職後，念着自己那點好的人，竟然會是趙猛。
有時候想想，真是挺臊的慌，他自斟眼光獨到，會看人，沒想到卻一葉障目，想想多少有點愧疚，還有些說不上來的遺憾.
如果是平時，郝良并不會像眼下這樣有感而發，但是此情此景，坐在自己當年工作過的地方，吃着熟悉的菜肴，身邊是曾經的同事。
這種感覺，莫名讓人特别有想要傾訴的欲望。
郝良頓了一下，這才說道：“不是的，我隻是突然想起了當年的事情。沒離職的那會兒，我在後廚裏不是帶着小趙和小谷兩個人麽。”
高文晶一聽，哦，那得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她還沒過來千裏馬工作呢，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
郝良長長的歎了口氣：“當時，小姚的意思，就是讓我好好帶一帶他們兩個，将來成手了，就提拔上來。”
“小趙那人，你也知道，性格挺耿直的，脾氣一般，說話辦事也不是那麽招人待見。小谷就不一樣了，特别有眼色，會來事，兩個人在一塊兒對比着，說是帶着他們，我這心裏肯定多少有點偏頗。”
“平時教他們烹饪，總是叫着小谷跟在身邊，小趙就讓他自己練手，偶爾有什麽不擅長的，稍微指點一下。”
“而且有一次，我記得特别清楚，當時是烹饪的糖醋鯉魚，我手頭接單太多，四個爐竈同時開火，原本就有點忙不過來，結果還遇上顧客找茬兒，我這一分心，炸魚時的火候就沒看住，鯉魚炸的火候就有點大了。”
“其實這種情況，平時經常能遇上，都是稍微處理一下，隻要不是特别挑剔的顧客，基本上都能蒙混過去。”
像糖醋魚，麻辣蝦這些重口味的菜肴，其實食材方面稍微有點什麽問題，一般人根本察覺不出來。
“不過當時我這邊炸完魚，急着去處理顧客糾紛，就把這道菜交給小趙接手了。”
“結果小趙這個人，平時性子就挺拗的，他接手一瞧，這鯉魚炸的火候大了，就跟我說想要重做這道菜。”
“那時候我急着去前廳那邊，被他攔着就有點惱火了，覺得小趙這人太艮了，爲人處事不知道變通。特殊情況特殊對待，都不懂。我又趕時間，還有很多點餐單都沒開始烹饪呢，我心裏頭着急，偏偏小趙還跟我墨迹個沒完，我一氣之下，就狠訓了他幾句。”
“後來我從前廳那邊處理事情回來，才知道點餐那條紅燒魚的顧客竟然是位老饕，人家一嘗就說這魚做的火候大了，而且偏偏那人還跟老闆認識。“
“結果小趙憑白背了這個鍋，其實啊是我投機取巧了，唉.我還訓了小趙一頓，沒成想，這小子硬是把這件事情給抗了過去，半句沒提我這一茬兒。”
說到這裏，郝良挺不好意思的，畢竟當時自己嚴詞拒絕了趙猛的提議，被老闆的好友評價廚藝問題，也是一次不好的印象。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才有心帶小趙一把，沒想到還真把人給交下來了。”
“主要也是，小趙這個人啊，是真的很仁義，講恩情！”
郝良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後來我老伴生病了，身體不好，我也确實到歲數了，就直接辭職走了。”
“那時候，我老伴一直在中心醫院住院，也沒和身邊的朋友說這事，都是自己家裏人在張羅。”
“有一次，剛好遇到小趙去醫院探望朋友，撞見了，就聊了幾句。沒想到他當天下午就特意過來病房探望了我老伴。”
“那個時候，我兒子在外地工作，正趕上要晉升，我都沒敢跟他說這事。我女兒更是馬上要期末考試了，根本回不來，家裏這邊，我父母沒的早，她就一個姐姐，我就和她姐兩人護理照看。”
“她姐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看，那會兒是真挺熬人的，不差錢，就差人。”
“感覺誰也指望不上，壓力特别大。“
“小趙自從知道我的事情之後，每周調休都過來醫院，有時候，給我打包兩道菜過來，有時候替我看護一會兒。”
“後來還是小趙抽空過來幫着介紹了一個挺靠譜的護工，你不知道，這護工靠譜的太少了。家人在跟前還行，我之前雇傭的那兩個，人前人後兩個态度，後來我一氣之下也不用外人了，就和她姐兩個人搭手伺候着。”
“小趙那時候，真是幫了我大忙啊。”
說到這裏，高文晶心下頗爲感歎，沒想到原來郝良和趙猛之間還有這麽一檔子的事兒。
這麽一想，倒也難怪郝良隻要回來北安掃墓，就會特意到千裏馬吃頓飯。
原本還以爲隻是懷念一下曾經工作的地方，沒想到卻是過來看望趙猛的。
而趙猛也很顧念郝良當年的恩情，這麽多年，隻要郝良到店，從來都是親自掌勺。
過了一會兒，郝良這才說道：“唉去年就沒能回來，今年好不容易過來了，也不知道明年什麽樣。”
高文晶向來嘴甜，能說會道，趕忙勸道：“哎，就你這身體這麽硬朗，隻要有時間肯定能回來。再說了，現在通訊多方便啊，要是想我們了，可以随時打電話聯系。”
郝良笑着點點頭：“沒錯，小高啊，跟我一起吃點吧？”
高文晶趕忙道：“不用了，郝廚，我這邊還有顧客要招待呢，你先吃，一會兒我再過來陪你說說話。”
郝良理解的說道：“行，那你去忙吧，不用招待我。”
這個時候正好是飯口，郝良特别能理解。
高文晶也沒再客氣，起身出去忙工作了。
郝良用餐到一半的時候，趙猛從後廚趕了過來，手裏還拎了一瓶酒。
不是店裏平時售賣的那種，而是托關系弄回來的藥酒，對身體很好，有滋補的作用。
趙猛後廚活忙，沒打算留下吃飯，不過陪着郝廚喝杯酒，總是應該的。
郝廚笑着把酒杯滿上：“我這一回來，就到店裏用餐，每次都是你掌勺，合适嗎？”
郝廚是話裏有話，趙猛也是痛快人，說：“你回來了，不到店用餐合适嗎？咱們爺倆也别别扭客套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拿我當徒弟看待，在我心裏，你就是我師傅。都說師徒如父子，咱們就是這樣的。”
郝廚一聽這話，臉上頓時堆起笑模樣，樂得有點合不攏嘴。
趙猛還有工作，也不能多喝，端起酒杯，跟郝廚碰了一下，仰頭喝光杯中酒。
郝廚自己也把杯裏剩下的酒給幹了，這一口酒水進肚，頓覺身心舒暢。
于是笑着說道：“痛快！還是回來好啊，我在那邊，他們看的可嚴了，平時滴酒都不讓我喝，這把我給饞的！”
趙猛勸慰道：“那也是爲了你好，不過這酒沒事，度數少，喝點沒什麽。再說了，這愛喝酒的人都有瘾，不是說戒就能馬上戒的，尤其是像咱們這樣，喝了半輩子的，真要是滴酒不沾，那活着還有什麽樂趣啊？”
郝廚點點頭：“要不說呢，還得你懂我。”
趙猛給兩人杯子滿上。
郝廚看着他，趙猛的長相偏剛毅，五官輪廓分明，年輕那會兒，眉心間就隐隐有着一點川字紋的痕迹。現在上了歲數，說笑間眉頭總是不自覺蹙起，印子重了，瞧着就有點顯老。
看着趙猛，郝廚心裏那點難言的愧疚感，被酒意蒸騰着怎麽也壓不下去。
深吸了一口氣，郝廚緩緩說道：“剛才你沒過來的時候，小高陪我聊了幾句，我們還說起你來着。”
趙猛一愣，好奇看着郝廚：“說我什麽了？”
郝廚老臉一紅，讪讪道：“唉，回想起當年那會兒的事情了.當時，你跟小谷倆人跟着我學川菜的時候，一開始，我都沒好好帶過你”
“有一年，百貨大樓賣貂皮大衣的那個馮老闆過來店裏吃飯，當時點了一道糖醋魚。過油的時候，我沒看顧好，火候有點大了。你當時說想重新烹饪，我有些生氣，就命令你繼續做澆汁當時，我心急了，而且也确實有些不負責任，所以.一直都欠你一句抱歉！”
趙猛一聽，頓時想起來了。
當時，郝良剛過來千裏馬這邊當大廚，老闆董俊田讓他和谷雲武一起，跟着郝良學做川菜。
他從來沒接觸過這一塊兒，經驗不足，實踐經驗很缺乏。
結果因爲那次顧客的反饋，讓董俊田對他的印象非常不好，對他的影響還是挺大的。
甚至，這和他後來變得越來越謹慎，對于烹饪要求也越來越嚴格的态度，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
趙猛一聽，連忙搖頭，說道：“那件事情也不能怪你，當時情況特殊，我記得好像是有顧客找茬兒，你也是急着去解決問題。”
趙猛說的是實話。
他那時候可能心情不會太好，但是沒有經曆就沒有成長，這些年，嚴謹的性格，确實幫助他少吃了不少虧！
郝良聞言，伸手拍了拍趙猛的肩膀：“小趙啊，你這個人是真的好，以着你這樣的性格，将來無論是工作，還是辦事交人，肯定都錯不了啊！”
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平淡中充滿曲折和巧合，任何事情都會影響我們的成長。
但是，公道自在人心，永遠不會遲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