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報國、無力回天,這是甲申以來多少漢家仁人志士的無奈與悲歌?朱四又能夠怎麽做?正當所有人的期盼都已變作怅然的時候,沉默許久的朱四真的開口了:“如果是甲申國難之前,大師問學生這樣的話,學生會告訴大師,大明之疾在于内政,黨争、貪墨使得大明政令不暢;連年征戰,三饷沉珂又使得國弱民饑,西北中原災害連年終于讓大明赤地千裏。那時的大明應該固守山海關,與後金休戰息兵,先安内,而後攘外。怎奈如今事已至此,大明的疆土隻剩下西南數省,過去的百萬明軍如今隻存十之二三,而十萬建奴卻壯大到了帶甲百萬。痛定思痛,大事也并非不可爲,大明紙面兒上的實力雖然還不及清廷的一角,然而漢家的人心尚在,這‘人和’便是我大明複興的基石,如若調理得當足當百萬大軍。今上推行新政,贖買富戶的良田分賜給貧民,這是富國并藏富于民的‘仁’,加封孫可望、劉文秀、李成棟,招納李定國、親近大順軍降将,這是用人爲賢的‘義’。敵人也并非是鐵闆一塊,可分化的我們便分化,可瓦解的我們便瓦解,敵占區的義軍敢于抵抗的我們就給予支持。料想建奴南侵兩次,都慘敗而歸,再有第三次、第四次,我們依然能夠像之前那樣衆志成城的同他們進行一場浩大的人民戰争,建奴怕是隻有收回爪牙,抱殘守缺了。李自成當年想要固守陝西,失敗了;弘光皇帝要坐享南京,也失敗了。可如果大明在西南能夠穩住陣腳,并伺機反撲,縱然建奴悍勇,又能怎樣?李自成和弘光皇帝的失敗除了自身的問題以外,軍事上的弱點是他們張開了手,而建奴揮舞的卻是拳頭。可如今建奴不得不張開十指,四處防守,我們自當運用人和,壯大兵力,形成拳頭揮向敵人。在戰場上找到鬥敗建奴的戰術并不難,難在如何建立一支強軍,然而有高将軍這樣的英雄人物可以爲大明效命,而今上又能夠以誠相待,毫無猜忌,大明絕不會亡;有億萬漢家兒郎披肝瀝膽、舍死忘生,永樂大帝的榮光定可重現!隻要今上不是李煜,大明就不會是南唐;隻要今上沒有趙構的禍心,大明更不會是南宋的結局!亡國并不可怕,人心散了才最爲可怕,可隻要看到今日區區一個桃花江畔,便彙集了天下英才,試問,我大明有多少條江、漢家又有多少壯士?我們怎麽會亡國滅種?佛祖怎麽會舍棄重禮、重情、重義的中國人?”
朱四說的有錯嗎?絕對沒有,明末的時局雖然混亂,但正是因爲有了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傅山、方以智等等許多前明的英才,才最終奠定了大清海内一統的文化基石。雖然這些人作爲大明的遺民從未對清廷低頭,但是他們的學術成就一直影響了有清一代近三百年。大清擴展了這幢外表殘破,内部卻豪奢的中華文明與科技大廈,有這樣的一幢無價遺産,大清王朝隻需做一做裝修工便可享國三百年。而大明之所以亡國,不在于沒了家底兒,而是因爲統治者太自私、太敗家。
朱四的話條理清晰、慷慨激昂,讓滿屋的聽衆都心潮澎湃,蘇翰林捋着胡須不住點頭;蘇老夫人的臉笑的像是一朵花兒;弘智大師緊握着胡椅扶手,身體卻似乎在顫抖;高必正在高喊着些什麽,朱四以及其他人卻誰也聽不明白。
正當大家情緒高漲的時候,窗外蘇氏的聲音又出現在了屏風之後:“小女子敬佩高鄰的見識,卻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蘇翰林‘嗨!’了一聲剛要斥責,不料被早就埋伏好的蘇老夫人偷偷掐了一把,老翰林立刻就不敢吭聲了。
朱四看在眼裏,竟喜上眉梢,心想:“莫非,高必正已經幫我對蘇家主母說過媒了?不然這蘇老夫人何故來這裏湊趣兒呀?還是帶着女兒一起來的。”想到這裏,朱四笑了,他沒有回頭,隻是側身對屏風後拱拱手說:“請高鄰賜教。”
屏風後又徐徐說道:“李後主也是高才,其詩詞古往今來更是少有人能夠比拟,一首絕命詞《虞美人》又包含了多少帝王的溫情?宋高宗雖然迫害中興四将,卻也讓大宋百姓免受了戰亂之苦,對于大宋百姓的存續之功,高宗難道當不得一個‘仁’字嗎?”
朱四心想:‘好個小丫頭啊,這問題也太刁鑽了,這就是爲了難爲自己呀。’朱四沒有太過遲疑,幾乎立刻脫口而出:“一個亡國之君和一個忘恩負義的君王,有何溫情和仁慈可談?李煜的詩文沒有葬送南唐,南唐的舉國投降也沒有讓南唐百姓堕入苦海,百姓們在大宋的羽翼下照樣可以安居樂業。大宋沒有讓南唐百姓剃發易服,他們可以繼續祭拜自己的祖宗,繼續說着自己想說的話,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刑不上大夫的大宋推行的也是仁政、依靠的也是儒家禮法、繼任者趙匡胤也是漢家的苗裔,這些似乎都說得過去。可李煜的懦弱葬送的不是國人,而是家人,他的詩文沒能阻止太宗霸占他的妻子小周後,他的卑躬屈膝更是沒有讓自己的性命能夠苟活,他可以說是一個詩人,也可以說他是一個好人,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男人!一個不能修身齊家,更是無法治國平天下的皇帝,就算能作出比《虞美人》還要溫情婉約的詩句又有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