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四又對蘇翰林說道:“是否有心中所執,也要看所執爲何。學生在廣州拜祭過一個女子的墳墓,這女子便是李成棟的寵妾趙氏,‘先死君前,已成君志’便是她生前對李成棟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學生認爲,以身飼虎,而使得猛虎回頭,更是真正的佛心。所以學生去拜祭了她,更有學生的好友李元胤向學生念唱了一句趙氏生前的一句詩:‘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學生很慚愧這句話竟然隻能出自我漢家的一位女子之口,卻爲何沒有好男兒來吟唱呢?眼看着親朋好友盡死在敵人刀下,自己一句佛号,一個蒲團就可以得渡嗎?良心不安的人難道都可以得渡嗎?如果真的可以,學生甯可堕入阿鼻地獄!不要這樣的極樂!”
“好!”“好!”一同喊出了兩聲好,一個是弘智大師的贊歎,而另一個聲音則出自窗外的一位女子,朱四一聽聲音便知正是那位伊人。“裴兒不得胡鬧!”蘇翰林顯然是挂不住面子了,自己未出閨閣的女兒,竟然在窗外偷聽陌生男人的說話,傳出去豈不是笑話?
而正在這時,窗外走進來一位白發慈祥的老婦人,邊走邊說道:“老頭子發得什麽火啊?高将軍和弘智大師哪一個又是外人?都是世家通好的,更何況弘智大師還是方外之人,裴兒是想聽一聽弘智大師的教誨,卻不料有一位新客人,呵呵,就是這位小哥吧,裴兒不知有新客,卻見識了這位新客的學問,喊一聲‘好’就使不得了?”
聽到了夫人的埋怨,蘇翰林搖着頭無奈的道:“黃小友莫要見怪,小女是被寵壞了。”朱四強壓抑住心血澎湃的說:“哈哈,學生狂妄了,還望先生莫怪!”
衆人都對老婦人見過禮,老婦人還了禮後卻留在了房中專爲蘇翰林沏了一碗茶,然後磨磨蹭蹭的不想走,這讓朱四很是狐疑。一個出家人,竟然沒什麽定力的爲朱四的‘謗佛’叫了聲好,這讓弘智大師暫時沉寂了。
蘇翰林想到了爲他解釋一下,便開口說道:“黃小友的話,似乎内中自由乾坤啊,蘇某人能得此高鄰真的是榮幸啊,弘智大師雖然佛法精湛,卻也是釋門的新弟子,大師可是崇祯十三年的庶吉士啊,衆人都知道,隻有新科二甲裏的青年才俊,方可有機會成爲庶吉士,足以令蘇某人仰瞻呢。大師當年還與先帝召對德政殿,語中機要,令先帝撫幾稱善。先帝後以大師爲翰林院檢讨、還做了皇子定王和永王的老師,哈哈哈,真是羨煞旁人啊!”
朱四一聽蘇翰林對弘智大師的介紹,便知道這是高必正幫他籠絡的一位賢才,立刻起身施禮,害得弘智大師和高必正雙雙站了起來,一同還禮。高必正也介紹道:“弘智大師俗名方以智字鹿起。”
能讓弘智大師這樣的人物起身還禮,足以見朱四的身份不同尋常,又見毫不相幹的龍虎将軍、武安侯高必正随着朱四的起身而起身,更是讓主人夫婦驚訝。朱四的心中卻恨恨的道:“你個高瘋子又瞎填什麽亂呢?等不到吃飯的功夫,就得被你弄得真相大白!”他又在心中過了一遍剛剛高必正的話——方以智字鹿起?忽然發出“诶呀!”一聲驚歎,才又再一次的仔細觀察眼前的和尚,心中問道:“面前的難道就是著名哲人、科學家。一生著述數百萬言,所著述中,文、史、哲、地理、醫藥、物理,無所不包的學問大家方以智?如果是這樣,自己還該把高必正當成呆子嗎?這高必正一個大字不識,說話做事又颠三倒四的,卻跟方以智甚至王夫之這樣的人物念熟,可是真人不露像、大智若愚呀。”
原本朱四的心中隻在乎蘇氏,并沒有在意今次這番談話,卻不料這番談話讓他對面前的和尚以及老相識高必正都有了更深的認識,愛才的朱四不可能再輕視這次談話了,不再賣弄的朱四從新收斂了笑容,準備做一個好學生:“大師的名聲,學生如雷貫耳啊,久聞大師的學問博采衆長,更是中西合璧,儒、釋、道三教歸一。今日得見,令學生榮幸之至。”
弘智大師忙擺手說道:“黃施主莫要客套,今日和尚能聽到黃施主的一番話,也算是醍醐灌頂了。和尚早年也曾勵志報國,當李自成攻入北京後,和尚曾前往先帝曝露于街的靈柩前痛哭。将先帝靈柩放在那裏,本就是闖軍給大明舊臣設下的一個圈套,然而和尚卻無所顧忌,也因而被闖軍關押,他們對和尚嚴刑拷打,和尚腳髁的骨頭自己都可摸得到了,也沒有說一句軟話。沒多久,李自成兵敗在山海關,和尚也乘亂逃去南京。怎奈剛脫虎口,又入狼穴,閹黨餘孽阮大铖把持弘光朝政,屢屢迫害和尚,于是和尚又不得不改名吳石公,靠着買藥行醫來到嶺南、兩廣一帶爲生。今上稱帝于肇慶,和尚由家父好友瞿式耜引薦,任少詹事,翰林院侍講學士。未幾,今上先去梧州,又去武岡。留守兩廣總督、兵部右侍郎兼佥都禦史王化澄排斥和尚,和尚再次遭到奸人迫害,友人金堡入獄,和尚出逃,興得高将軍庇佑,王化澄也惡有惡報,因與丁魁楚一黨而被削去佥都禦史一職,僅挂名兵部右侍郎。和尚卻也因他的追殺在梧州落發,法名弘智。今日得見知己,是和尚的興事,和尚不是真和尚,和尚也立志報國,無奈卻屢屢碰壁,雖然落發卻仍不想悔改。和尚也不敢想憑借一張嘴便可以複興大明,是觀今上,雖然鏟除了奸佞,可鞑虜依然橫行于中原,縱然我佛慈悲,卻未必渡化得盡這天下黎民的悲苦,和尚敢問,黃施主可有複興大明的良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