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黑了,寒鴉掠過洞口,發出蒼涼嘶啞的啼叫。久别重逢的姐弟倆一趟一坐,彼此相距兩丈距離,泾渭分明。
楚望舒望着洞頂,目光空洞,輕聲說:“我和你說過,道德倫理不是用來約束别人,而是約束自己。時至今日,我依然這麽認爲。”
楚浮玉倏然拽緊拳頭。
“儒家人常說忠孝兩難全,但我覺得情與理,亦難全。小時候看見楚長辭納妾,我就問娘親,什麽是夫妻?娘說,夫妻就是白頭到老,永結同心。我就說娘我以後要娶三姐做妻子。娘親摸着我的頭笑了,她說喜歡一個人并非一定要成親,世上有許多感情是在男女之情外,比如母子之情,父子之情,兄妹之情,姐弟之情。我就覺得,原來我對三姐是姐弟之情,那就不能娶三姐做妻子了。”
“做姐弟也蠻好的,天天見面,天天在一起玩,無憂無慮,隻要每天能見到三姐,我就開心了。後來慢慢長大了,開始懂得親情與愛情的區别,我就想,玲珑将來要嫁給我的,那麽我對她就是愛情。其實還是沒分清愛情和親情的區别,我喜歡牽着玲珑的手,喜歡看她開心的笑容,喜歡和她在一起。相濡以沫,朝夕共處,我覺得那就是所謂的愛情。”
楚浮玉深深吸了一口氣。
“十歲那年,我從嫡子變成庶子,大家都讨厭我,看不起我,楚望生幾個兄弟也常常找我麻煩,但我不怕他們,我咬着牙關跟他們死打。可爲什麽三姐也不跟我玩了?就連和我說話也客氣起來,我認爲她和我生疏了,心裏又是難過,又是賭氣,在她面前,索性裝出冷漠孤傲的樣子,不理不睬。”
“直到有一年,我看見她和楚望樓有說有笑,看見那畜生握着三姐的手不放,三姐曲意逢迎,我的心像是被尖刀紮了一下,那一刻,我才鮮明的認識到,我不允許任何男人碰她,也不允許她與我之外的男人親昵。我意識到自己喜歡三姐了,不是姐弟之情,而是男女之間的喜愛。我開始變得惶恐不安,變得暴躁敏感。偶爾在府上遇見她,我也裝作對她視不見,但透過眼角,悄悄地觀察着她的一言一行。瞧着她和别人耳語微笑,我的心都像是要碎了。”
“我越喜歡她,對她就越暴躁,越冷淡。她爲了過的更好,可以曲意逢迎,可以強顔歡笑,可以與兄弟玩暧昧,我痛恨她,可我更喜歡她。那麽我就要把自己變得更強,變成那個唯一爲她遮風擋雨的男人,然後我要羞辱她,告訴她别人能做的,我也能做到,她要爲她的冷淡和疏遠付出代價。可我對她總是狠不下心來,說完冷嘲熱諷的話,心裏就一陣後悔,一轉頭,就對她格外溫柔。我感覺自己要瘋了,她是我血脈相連的姐姐......”
“那天她對我說,她喜歡我,要和我在一起。不顧什麽道德倫理,不顧什麽姐弟身份。我腦海中轟的一響,分不清是高興還是憤怒,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可我知道我不答應她,這世界上最永恒的東西不是愛情,是與生俱來的血緣。我不能和自己的親姐姐苟合,我會看不起這樣的自己。可我喜歡她,喜歡到了骨子裏,我做夢都想娶她。我當時矛盾的就像得了精神分裂,但最後理智戰勝了私欲,我不能毀了她,她該有更好的未來、正确的愛情。”
“我發了瘋似的斥責她,大喊大叫,說着惡毒的話,看着她淚如雨下,感覺自己的心也随之碎成了無數片。”
“那天我與楚府決裂,殺了楚望樓,拖着重傷的身軀,心裏就隻有一個念頭:我要帶她走!可命運終究是命運,我撲了個空,我們倆的命運在那天晚上之後,向着截然不同的軌迹行走。分離是常态,但我知道我會失去什麽。”
“娘親後來問我,爲什麽一直悶悶不樂。我告訴她,我愛上了一個不能愛的人。我害怕她對我失望,害怕她知道我愛上了三姐......”
楚望舒瞳孔漸漸失去焦距,聲音也低落下來,他又睡着了。
洞外夜色沉沉,寒風擦着洞壁發出尖銳的嘯聲。
楚浮玉抱着膝蓋,把自己的頭藏進腿彎裏,雙肩顫抖。
翌日清晨,楚望舒尚在沉睡,就被楚浮玉刁鑽的一腳踢醒,疼的痛入骨髓。
睜開眼,又無奈又生氣的瞪着她。
“臭小子,做什麽美夢?上路了!”
上路?
楚望舒想問,我們去哪!但見她怏怏不樂的模樣,知道問了也是自找不快。倒是想起了昨晚的夢,夢到瑤池宴上水玲珑蘇醒,和他在月光下相擁,許諾生生世世永不分離。還有在昆侖與李妙真重逢,執手相看,他一遍遍呼喊着她們的名字......
楚浮玉臉色越發陰沉,冷冰冰的不和他說話,默默的抖開百寶囊把他塞進去。百寶囊裏有各種各樣的藏品,堅硬的很,楚望舒一頭磕上去,腦袋發暈,渾身疼痛。
楚浮玉把百寶囊系在腰間,躍出洞口,憑着風扶搖直上,白裙獵獵翻飛,如花似玉的嬌美容顔,仿佛憑虛禦風的仙子。
雖然身處百寶囊,楚望舒亦可判斷她往北飛行,太陽溫吞,天高地闊,寒冷冷冽入骨,楚望舒沒有真氣護體,凍的瑟瑟發抖,牙關打顫。心底戚戚然,她終究是不肯原諒我。
如此禦風三個時辰,楚浮玉力竭,落地緩行,随手打了幾隻寒禽充饑,篝火熊熊,脂香四溢,楚望舒懸挂在她腰間,嗅着隐隐約約的香味,饑腸辘辘。
“三姐,三姐!”
楚浮玉對他的呼喚置若罔聞,美美的吃了一頓,靠着一株大樹假寐。
楚望舒心中又失落又傷感,心想你當真如此絕情嗎!但轉念一想,自己當日又何嘗不是如此,她的苦苦哀求,她的傷心痛苦,她的矜持尊嚴,全被他仍在地上狠狠踩碎。
楚望舒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忽然被一陣寒風吹醒,睜開眼,頭頂夜空碧藍如洗,星辰寥落,狂風吹着雪沫紛紛揚揚。他下意識坐起身,疼的悶哼一聲,發現自己躺在冰天雪地裏,遠處是高聳連綿的雪峰,身下是遼闊的雪原,而他赤身裸體,片縷不着。楚浮玉蹲在他身邊,一手握着瓷瓶,把褐色濃稠的液體倒在他身上,一手在他身上遊走,将液體塗抹均勻。
楚望舒抽了抽鼻翼,聞到一股淡淡的腥甜,笑道:“三姐,這是什麽?”
楚浮玉不答,專心緻志塗抹。
“有些像蜂蜜,你這是要把我乳豬烤嗎?”
楚浮玉冷哼一聲:“像你這種沒心肝的小賊,從皮臭到骨子裏,誰愛吃?”
楚望舒柔聲道:“就算你想吃我血肉,啖我心肝,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楚浮玉臉上湧起淡淡紅霞,眼波愈發凄苦,柔聲道:“望舒,你當年若是願意對我說這般情話,我就恨不得把自己掏心掏肺的送給你。”
她起手拍拍手,長出一口氣:“大功告成!”眼波流轉,極快的瞥了眼他兩腿之間的某處,臉蛋酡紅,慌忙扭頭。
楚浮玉朝着退了幾步,指尖彈動,隔空封住他的穴位,咯咯笑道:“臭小子,你要是還能活下去,三姐再和你說說心裏話。”
她到底想幹什麽!
楚望舒見她遠遠退開,心中疑惑。
這時,他聽見了細密的爬動聲。那聲音積少成多,越來越密集。似乎有什麽東西成群結隊的向他逼近。
頭上一癢,有東西順着他的頭發爬到臉上,楚望舒眼珠子滾動,看清了那個東西,是一隻巴掌大的雪白蜘蛛,渾身長着白色細毛,腹部圓滾滾,八條長腿,密集的單眼好似一顆顆血紅寶石,它和楚望舒對視了片刻,愣頭愣腦的往下爬動,這時楚望舒感覺心口一痛。
西域冰蛛!
楚望舒心中大凜,西域冰蛛生長在西域冰原,不能吐絲,劇毒,群居,喜食蜂蜜,鮮血,能吞噬真氣......楚望舒也是煉丹大家,對九州異獸毒蟲了如指掌,腦海中立刻浮現關于西域冰蛛的習性和資料。這種蜘蛛成群結隊覓食,它們的進食很奇怪,不吞噬血肉,隻愛吸血,被他們捕捉的獵物,往往會變成幹屍。同時還能吞噬真氣,凡是被它們纏上的修士,丹田、穴位、奇經八脈都會被咬破,任你修爲再高也無濟于事。
缺點是怕火,隻要有同伴在旁燒一把火,就能驅走。
楚望舒靈光一閃,知道楚浮玉的目的。下一刻,身體劇痛襲來,雪白的冰原上,一群群蜘蛛爬動,在雪地上留下密集的足印,它們嗅到了蜂蜜和血腥味道,蜂擁而上,頃刻間把楚望舒覆蓋,隻留下一張臉,他臉上沒有塗抹蜂蜜。
楚望舒痛的嘶聲怒吼,面色紅紫,繼而慘白,汗水涔涔滾落,什麽樣的痛苦能比的上千刀萬剮?
西域冰蛛鋒利的口器在他身上破開一個個傷口,血肉翻卷,注入毒素,絕對不是麻痹神經之類的毒素,而是能讓獵物短時間内死亡的劇毒。
一隻冰蛛忽然爆開,濃綠猩紅的漿液迸射,繼而第二隻,第三隻......但更多的蜘蛛前仆後繼,仿佛嗅到了極品美味。
楚望舒渾身血肉模糊,體無完膚,腹部甚至可見髒器,有些地方的血肉被劇毒腐蝕,發出惡臭。他感覺自己是一塊美味的食物,正被一點點吞食。
前世今生,他受過的磨難不少,冰蛛噬體絕對可以排前三。
“楚浮玉,你當真如此恨我?”
“你非要這麽折磨我才痛快......楚浮玉,你這個賤人。”
“老子瞎了眼才對你念念不忘......啊啊啊!”
“殺了我,殺了我,我受不了了......”
“楚浮玉,楚浮玉......”
痛苦侵蝕着他的理智,他嘴裏喊着沒有邏輯的話,碧藍的夜空扭曲,狂笑聲穿越二十年的時間傳到他耳裏:
“混沌體,古今唯一的混沌體。”
“叫吧,叫吧,這是大世拉開序幕前的歡呼,我會踏着你的屍骨走向巅峰。”
“五行神丹,隻要我練成五行神丹,神帝那老家夥也将被我踩在腳下。”
“我将一統九州,踏入仙界,成爲古往今來第三位成道者。”
那年,他被投入煉丹爐,身受烈火炙烤,血肉焦糊,看着自己一寸寸化爲焦炭,痛苦的想要立刻死去。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回憶之一。那種叫天天不應的絕望,那種連死都做不到的恐懼。有誰嘗試過把自己投入煉丹爐?楚望舒爲了修煉無垢道體而将自己投身丹爐,但那時有玄功護體,完全不能比。
這個時候丹爐打開了,有人朝他伸出了手。
神帝來了,那個改變他人生的長者出現了。
見他劇痛如此,楚浮玉也臉色微微蒼白,妙目中閃過心痛、驚慌、害怕......不停的柔聲說:“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拔除了你體内的劍氣,恢複肉身輕而易舉。”
忽聽有人笑道:“嬰姑娘居然還好這口,啧啧,我看了都覺得疼。”
笑聲陰冷之中夾雜着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