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日頭才最毒辣,楚望舒赤着腳,褲管卷到小腿,揮舞着鋤頭勞作,并不刻意運氣驅散暑意,任由汗水流淌。這會讓楚望舒有那麽一點“再世爲人”的感覺。凡人耕作勞苦,修行之人亦是人,憑什麽就要免俗?這是一位老人告訴他的道理。想當年一老一少曾經相伴遊曆九州數年,老人心懷憐憫,帶着他尋藥治病,把他從“丹人”恢複成常人。也有将他引入正途的惜才之心。少年非但不領情,還冷嘲熱諷,說老人是個失德神帝,空有蓋世修爲,卻碌碌無爲。導緻妖族猖獗,人族離心,盡出些人面獸心畜生。
每次這時候,老人總是不說話,笑容落寞。
一老一少相伴四載,說過很多話,走過很多路,大多都模模糊糊記不清了。唯獨那句“在人之上視人爲人,在人之下視己爲人”讓楚望舒銘記了很多年,因爲這句話貫徹了那位老人的一生,老人威震九州近五百年,恐怕沒人知道老人其實出身微末,他這樣的千古英傑,平生理想并不是飛升成仙,也不是一統九州,僅僅是希望天下百姓能活的像個人。這份赤子之心着實太難得可貴,人族豪閥林立,修道之士如過江之鲫,很少有人能不忘初心。别的不說,小小牧野城,豪門弟子中如楚望生楚望樓之流,有誰把平民百姓當人看了?
楚望舒當年能堅守一絲底線,沒有徹底堕入邪道,老人的教導功不可沒,那句話萦繞在心十餘年,始終不曾被時光無情沖刷去。
陌上有一個溫婉婦人蹒跚而來,布衣荊钗,手腕上挽着一隻掐絲茶壺,走在田野中搖搖晃晃,頗爲吃力。
楚望舒丢了銅鋤,急步上前攙扶住她,笑道:“娘,你站邊上喊我一聲就好了,田裏剛剛拓荒,不好走。”
水研姬拍拍楚望舒的胳膊,順手把茶壺遞給他,興趣盎然的轉頭四顧,眼波裏泛着欣喜。
“聽說九老山是仙山靈地,神仙居住,這裏的莊稼想必長勢極好吧。”
楚望舒無奈道:“靈地倒是沒錯,可惜這兒沒神仙,還有,娘啊,這裏不好種莊稼的,孩子這塊田要種植草藥靈芝,将來煉丹用。”
水研姬好似沒有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張望,像是山野小婦人看着自家肥沃的田地,越看越喜歡,拉着楚望舒的手,高興道:“這地不小了,我打算在咱們腳下種些菜,東邊呢能種一畝地瓜,西邊種青絲藤,你小時候很喜歡吃青絲瓜的。再那邊呢,娘打算種一些甜瓜,趁着初夏,還不算太晚。再過兩個月你就能吃到嘴啦。最後還有南邊......嗯,讓娘想想啊,不如種上豬猡吧,娘打算在小觀邊上養幾隻豬,你的肉食就有着落啦。”
“不是,娘......”楚望舒心說娘你有沒有聽我說話?這塊地兒子要用來種草藥的,堂堂丹鼎派内門弟子,開墾靈田種植蔬菜瓜果?這也倒罷了,爲什麽豬猡草這種滿山都是的賤草也能占一席之地啊,您是想讓兒子成爲丹鼎派,不,九老山的笑柄麽?
水研姬掃了兒子一眼,“不行嗎?”
“行,娘怎麽覺得好,就怎麽辦。孩子沒意見。您要養豬,孩兒明天就給你搭建豬棚。”
水研姬雙眼笑的彎成月牙兒,嬌媚無雙,可惜外人沒有這份眼福。
“娘,我好餓!”
“望舒乖,再忍一忍,家裏餘糧不多了,離發放月例還有半旬,我們得省着點吃好麽。”
“哦!”
“望舒真懂事。”
“娘,我想吃肉。”
“......好,娘明天做肉吃。以後娘做女紅攢了錢,就在城外買畝地,在東邊種一畝地瓜,西邊種青絲藤,娘給你炒青絲瓜吃。夏天的時候娘就可以種甜瓜,你和玲珑就有零嘴吃啦。最好在養上牲口,天天有肉。好不好?”
“嗯!”小男孩閉上眼睛,沉沉睡着了,嘴角微微翹着,好似在夢中吃到了甜瓜,吃到了娘親手做的菜肴。
腦海中忽然跳出遙遠的記憶,楚望舒心中狠狠抽搐了一下。
原來你一直記得,記得曾經對我承諾,那是你對孩子的愧疚!
楚望舒不知道,爲了讓他吃上那頓肉,水研姬餓暈過去兩次。
水研姬從懷裏摸出幾包折疊成方形的牛油紙,沒好氣道:“菜還沒種上,搭什麽豬棚,再說娘還煩心要從哪裏買豬崽子去呢。”
“這個是?”
“菜籽咯,娘剛才問幾個上山做事的女弟子讨的,聽說我兒子是楚望舒,一個個迫不及待的取菜籽來了呢。你不知道她們眼巴巴的樣子,恨不得跟娘一起來呢。”水研姬掩嘴而笑,神色頗爲自得。
楚望舒一拍腦袋,笑道:“既然她們要來,你就讓她們來呗,雜役弟子不就是做這些事兒的嗎?差點把這茬給忘了。”
楚望舒攜娘親回了小觀,在觀外小溪上洗幹淨腳丫,穿上鞋子興沖沖跑回屋子翻看那冊葛長青留給他的門規手冊,記載着除了門規戒律還有一些不可缺少的常識規矩。新入門弟子初來乍到,需要了解很多常識性的東西,這些東西零零總總,若是口頭講述,費力不讨好,所以門規手冊便應運而生,裏頭除了一些大是大非的門規戒律兩百多條,更多的是指導新弟子如何快速融入九老山。比如内門弟子沒人隻能有七畝靈田,就是闆上釘釘的規矩。不過楚望舒所在小觀有些偏遠,在附近紮根的内門弟子不多,他覺得自己可以選擇性無視這條戒律。
雜役弟子在山上求道甚爲艱辛,每日早中晚三課會有傳功道士教授一些簡單的吐納口訣,誦讀道經,至于能明悟幾分,全看各人造化,不比内門弟子和外門弟子,有專門的師尊傳道,随時可以爲其解惑。剩下的時間該勞作勞作,該耕種耕種,九老山十幾萬弟子,吃穿用度誰來做?
雜役弟子!
内門弟子有權利征用十名雜役弟子,但并非無償幫忙,需要支付報酬。至于這個報酬,并非世俗人通用的金銀。
這會兒早中課都結束,楚望舒翻了一炷香的手冊,又卷起褲管下地去了,先開墾田地,在挖渠蓄水,之後才能播撒種子。
吃過晚餐後,楚望舒趁着天色未黑,去了一趟山腰處最大的道觀,有近三千名弟子盤膝坐在廣場上,偌大的廣場愣是擠的滿滿當當,幾乎無落腳之處。
道觀前的台階上,有一位長須飄飄的中年道士口誦經典,聲如洪鍾大呂,似仙人講道,明明聲音不大,卻能讓每一個人清晰聽見。
楚望舒站在廣場邊緣聽了片刻,老道講的是丹鼎派《悟真經》簡化版,晦澀了一些,但細細咀嚼,還是很有嚼頭的。雜役弟子男女皆由,俱是一臉虔誠,專心緻志。
這時,楚望舒前方有個女弟子,似乎感覺徐徐拂背的涼風忽然沒了,好奇的轉頭過來。楚望舒目光微微低垂,對上她一雙清亮水潤的眸子,臉蛋出人意料的漂亮,比楚千翎隻差了一籌,這種姿色在雜役弟子中應該算是極品了。
楚望舒朝她笑了笑,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女弟子櫻桃小嘴輕輕一動,“啊”一聲尖叫出來。
無數雜役弟子猛地轉過頭來,一臉怒火。高高台階上那名誦讀道經的老道士流利的口吻頓時一滞,皺着眉頭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