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舒坐在書桌上,指尖輕輕扣着桌面,耐心的等她忙活完,笑道:“父親讓咱們來協助防疫,雖然形式主義偏多,但表面樣子還是要做的,待會兒随我去趟隔離區?”
楚浮玉頓時花容失色,狠狠瞪了眼楚望舒,冷冰冰道:“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别啊,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父親來時說好的,讓你好好表現,争取博一個賢惠能幹的好名聲回去。你這般憊懶,回去後我肯定要跟父親告狀。”楚望舒笑道。
“你去你去!”楚浮玉帶着哭腔,咬着唇,凄然道:“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總比丢了命好。”
楚望舒心中暗笑,瞪着眼道:“不去也得去。”
“天色不早了,我要歇息了。”楚浮玉索性耍起無賴。
“還不出去?”她見楚望舒無動于衷,立刻瞪眼。
楚望舒嗤地一笑,老神在在的端坐。
楚浮玉豁出去了,快速解開腰帶,脫去衣裙,猶自不甘心,把裏衣也一并脫下,僅穿一條綢褲,一件粉色肚兜,含着淚把衣物砸在楚望舒腦袋上。
楚望舒落荒而逃。
楚浮玉身段玲珑,細白的肌膚像是乳白色的馬奶,恨恨的瞪着他倉惶而出的背影,嘴角翹起。
所有感染疫情的将士都被隔離在軍營南邊的角落,零零散散數十頂帳篷,隔離區和普通士卒的營帳之間,用木栅欄隔開,雙方泾渭分明。
楚望舒讓一名兵卒帶路,那兵卒将他領到隔離區前,便畏懼如虎的停下步伐,楚望舒也沒強留,放他走人。他從懷裏摸出一塊幹淨的布帛,纏在臉上,離開木栅欄走入隔離區。
此時,恰好有幾名雜役,擡着兩具屍體走出來。
楚望舒湊上前觀察屍體,死者面色晦暗,臉上呈現輕微腐爛狀,嘴唇青紫。雙眉緊皺,死狀頗爲痛苦。
方甫接近營帳,便聽哀嚎四起,每頂帳篷外都有雜役生火熬藥,帳篷内點起了油燈。楚望舒蹲在營帳外看一個雜役熬藥,分外專注,時而抽動鼻翼,嗅一嗅濃烈的藥味。
雜役被他瞧的渾身不自在,但也看出楚望舒非是尋常人,敢怒不敢言。藥湯沸騰,蒸汽頂起蓋子,雜役慌忙用麻布裹住把手,小心翼翼的把身前的幾個碗倒滿。
“誰是這裏的負責人?讓他過來見我。”楚望舒終于開口了。
雜役猶豫不決。
楚望舒給他吃了個定心丸,“你隻管禀告就是,就說有楚府的人到此,讓他速來。”
雜役捧着碗離開。
楚望舒趁着這會兒功夫,端起藥罐子凝神看起黑乎乎的藥渣,然後眉頭緊皺。
片刻後,一位青衫男子在幾位雜役簇擁下走來,相貌清朗,留了一簇山羊須。
兩人相視愕然。
“七少爺?”
“有楊大夫?”
此人正是楚府的“禦用”大夫有楊,沒想到被楚長辭拉來充壯丁,可見他對軍營的疫情是何等重視。
“奉父親之命,前來視察疫情。”楚望舒開門見山,“我對醫術算是略通一二。”
有楊恍然,心中稍微思量,就明白了楚望舒來此的真正意義,無非是穩定軍心,至于後一句他自動忽略,認爲隻是世家子要顔面的說辭,他也不去戳破。
“有楊大夫消瘦了許多。”
“誰說不是?”有楊歎氣道:“七少爺想見我,讓兵卒傳話即可,何必親自來此,這兒絕非善地。”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正想瞧瞧這次疫情實況。”楚望舒笑道。
有楊也不好阻攔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欽差大臣”,命令雜役端來烈酒,澆在楚望舒覆面布帛上,還想讓楚望舒喝一碗藥汁預防,被其搖頭拒絕。
兩人進入帳篷,藥味、醋味、以及夾雜期間的一股腐臭味撲鼻。楚望舒當即就皺了皺眉。
這個帳篷躺着十名感染疫情的兵卒,大部分都還有力氣呻吟,但也極其痛苦,幾個瀕臨死境,連動一動身子的力氣也沒有。帳篷口有一個最中氣十足,揮手拍開雜役遞上去的藥湯,凄厲道:“讓我出去,我不要在這裏等死,快讓我出去。”
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跌跌撞撞朝外沖去。
楚望舒一腳将他踹翻在地,然後就有三名雜役撲上去,拿木棍鉗住四肢,取來繩索捆好,扔回床上。那家夥躺在床上扭動身體,目光惡毒的盯着楚望舒這個罪魁禍首,嘶吼聲中帶着一股困獸般的絕望。
楚望舒大步上前,甩手一頓巴掌将這個家夥抽的七葷八素,接着給他切脈,翻開他的眼皮,而後捏住他下颌,看舌苔。
“有楊大夫,我觀他脈象中,腎經疲軟,舌苔發黑,應該屬于水疫,可門前雜役熬的湯藥,是治療土疫的方子。”楚望舒看向有楊。
有楊面露異色,着實被楚望舒一連串專業至極的動作,以及這番話驚訝到了,這七少爺說自己粗通醫術,還真不是信口胡謅的?
“七少爺不妨在看看其他人。”
楚望舒一言不發的換了個病重垂死的人診脈,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随後又換一人,他一連爲五名病人診脈,驚奇道:“五疫俱全,有意思,有意思。”
五疫說法來源于道教一位精通醫術的長生真人所著的醫書《素問》,認爲瘟疫不同于一般的外淫六邪,而是一種疫毒之氣。因此瘟疫是毒又是病,古來棘手。
楚望舒默不作聲的收集病者身上的信息,又問有楊借來最近幾日的病情手劄,臨走前,也給出了自己的意見:“正氣存内,邪不可幹,避其毒氣。前者不一定沒人都能做到,但後者卻輕而易舉,我觀帳篷中毒氣囤積,彌而不散,怕是連你們都會殃及池魚。”
有楊虛心采納建議:“今日起營帳門隻在夜晚關閉,白日通風,驅散毒氣。”
“如此甚好。”
楚望舒用烈酒淨手,告辭離開。
晚宴之時,徐青奴派人來請他,大帳内,燈火輝煌,十幾名身覆鐵甲的人物列案而坐,大口吃酒,大塊吃肉。甚至還有六名姿容清秀的女子翩翩起舞。
楚望舒先是眉頭一皺,而後釋然,軍營裏是有軍妓的,人都有七情六欲,尤其是這些刀口舔血的将士,積攢了一肚子的戾氣殺氣,總不能再讓他們做道德高人,無欲無求吧。
徐青奴瞧見他姗姗來遲,起身相迎,“七爺剛來軍營,就去隔離區視察疫情,辛苦了。”
“諸位!”徐青奴環顧大帳,朗聲道:“這位是我們七爺,前來軍營處理疫情,以後乖乖聽七爺的調遣,膽敢陽奉陰違,軍杖伺候。”
十幾個千夫長百夫長,遙遙舉杯,态度不冷不淡。
徐青奴拉着楚望舒入座,這是給他的接風宴,讓軍營裏的大小将軍們和楚望舒碰碰面,聊聊天,給他們知道楚府來了這麽号人物,是來處理疫情的。
舞女翩翩,歌舞助興。
楚望舒自顧自喝酒,跟誰都不熱絡,偶爾會和徐青奴交談幾句,一副世家公子孤傲做派。
徐青奴看似熱情耿直,心思其實細膩的很,暗自觀察楚望舒,對他是愈發失望,是個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公子哥,待人接物、心機城府方面,比起大公子楚望樓差遠了。侯爺怎麽會派這麽個庶子來做事。
酒過三巡,楚望舒說了開場後第一句話,頓時令整個晚宴的氣氛一滞。
“自今日起,軍營裏停止肉食。”
衆将士面面相觑,驚愕之後是憤怒。
徐青奴眉頭微微一皺。
這話什麽意思,軍隊中豈能沒有肉食,将士們沒日沒夜的操練,爲你楚家沖鋒陷陣,不就是圖個衣食溫飽。再說沒肉吃,哪個還有力氣上陣殺敵。哦,現在來了瘟疫,楚府損失慘重,就要克扣我們的用度了?還是你楚望舒想趁着這趟差事,撈些油水?若是後者,可别怪我們不給賣你這個庶子的臉面。
楚望舒将衆人的神色看在眼裏,無動于衷,淡漠飲酒。
一個百夫長忍不住,憤然起身,甕聲甕氣道:“七爺這話是何意?”
“字面意思,今天起,任何人不準吃肉。”
百夫長大怒:“豈有此理,軍中哪有不吃肉的道理。将士們沒肉吃,哪有力氣上陣殺敵?七爺先問問大将軍同不同意。”
“父親已經授權于我,不必這位操心。”楚望舒淡淡道。
一個個将軍怒目相視。
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到他們頭上來了。
徐青奴給了衆人一個眼色,示意稍安勿躁,揮手讓舞女退下,笑道:“七爺,軍中自有規矩,軍營本就人心惶惶,你在克扣将士們的用度,不許吃肉,這,這怕是鬧起争奪來的。”
楚望舒面不改色道:“聚衆鬧事,斬!”
徐青奴雙拳緊握,臉色鐵青。
楚望舒目光掃過衆人,朗聲道:“剛才我去了一趟隔離區,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瘟疫根源來自何處?蠻夷的屍體早就焚燒幹淨,得病的人也隔離了,可這些天軍中仍然有人陸續病倒,不奇怪嗎?歸根結底,有兩種可能,飲用的水源出了問題,吃的牲畜出了問題。”
百夫長冷笑道:“這隻是你的猜測,無憑無據。”
“不,有憑據的。”楚望舒微笑:“我看你印堂發黑,眼圈疲厚,不是縱欲過度就是身患隐疾,如果猜的沒錯,你已經感染瘟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