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就隻剩下老王和路哥二人。
店長則是去負責安排顧守今晚的住處。
屋内的氣氛有些壓抑，三人皆是默不作聲。
小吳同志撓了撓頭，想開口，卻不知怎麽開口，又知道自己嘴笨，幹脆低垂着腦袋悶不做聲。
老王神色自如地走到酒櫃前，開始糟蹋老齋的第二處藏酒之地。
憋了好久，路無勝終于苦笑問道：
“這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中？”
他問的自然包括了他們二人今夜去搞活，以及那些在背後給予他支持的大族子弟。
王行之舉起酒杯，笑道：“這世上哪有算無遺策之人，不過是順水推舟加上運氣好罷了。”
運氣好？
确實是運氣好，若不是那位星主真的在今晚歸來……
可運氣如何不是實力了？
路哥很清楚這些東西，又陷入了沉默。
王行之輕聲感慨道：“别說，你和你的叔叔真的挺像的，長的挺美，有時候想的也太美。”
路無勝宛如被點了穴般瞬間僵住。
他突然擡頭，難以置信地看着王行之，嗓音顫抖而幹澀道：
“你……你認識路不敗？”
這是他的親叔叔，亦是路家這幾代中最傑出之人。
隻可惜早早死在了天路上。
到了如今，他的名字早已被遺忘，隻有他們這些至親之人還記得。
因爲死去的天才通常一文不值。
王行之平靜道：“一個不敗，一個無勝，你們叔侄倆還真像。”
路無勝腦海中忽然劃過了一個荒誕的念頭。
而這個看似無比荒誕的念頭，卻不斷催促着他向着身前的男人問道：
“你……你……你難道是天狼戰役的……幸存者？！”
早已成爲禁忌的四個字如同劃破長夜的閃電，照亮了荒蕪死寂的大地。
王行之的目光首次渾濁而恍惚。
他似乎在方才那一瞬間又回到了當年的戰場。
殘肢橫飛。
鮮血揮灑。
血與火的夜色下。
背叛與殺戮澆灌出了一幅最凄美的畫卷。
黑暗中他看不到他的戰友，隻能聽到不遠處爆炸前傳來的最後怒吼聲——
“老王，給老子活下去啊！”
……
……
上京星。
上京城。
老人背手走進了會客室内。
他的身後還跟着一位抱着檔案袋的黑框眼鏡美女。
“啧啧，小小鳳又大了，怎麽樣，跳槽來黎哥這吧，老跟着這糟老頭子有什麽意思，這代溝深的都沒法看！”
雙腳高高架在桌子上的男人笑眯眯地說道。
被叫做小小鳳的女子擡手推了下眼鏡，微抿嘴唇，淺笑着沒有回話。
老人吹胡子瞪眼，毫不客氣地罵道：“滾犢子，别天天打我們家小小鳳主意！你這王八蛋怎麽今天有空來我這晃悠了？”
沒個正型的男人正是在前哨星燃燒分神的黎秋生。
他雙手抱着後腦勺道：“遇到了點小麻煩，找你幫幫忙。”
屋内猛然響起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老者斷然道：“沒空！我很忙！你不知道最近要打仗嗎，我哪裏走得開？！你去找老趙和老裴去！”
黎秋生喊道：“别啊，給個面子，報酬是你想知道的某個問題的答案。”
老者頓時眯起了眼睛，沉默了片刻，問道：
“任何？”
“任何！”
“不行，你先說什麽事。”
老者未被某人難得的慷慨沖昏頭腦，保持謹慎道。
“事情其實很簡單，沒什麽難度……”
面對這樣的開場白，老者嗤之以鼻，絲毫不以爲意。
上次某人這樣開場的時候，作爲東境聯邦最高戰力的他，不得不聯合衆人，正面開團迎戰一位走向堕落的神祇。
那一戰打了整整三天三夜，才算結束。
差點沒死在天路上。
“……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挺忙，實在無暇照顧我的小老弟，我看你從天路回來後就挺閑的，所以拜托你找個時間去混沌之眼總部溜達一圈，給他們點壓力，别整天無所顧忌地四處亂跑！”
黎秋生唾沫橫飛道。
老者哂笑道：“去混沌之眼總部溜達幾圈？我倒想啊！要能找到那群老鼠的老家，我還和龍羅、岚鷹打什麽仗，直接把他老家端了！”
黎秋生詫異道：
“你不會以爲端了混沌之眼，就能阻止這場戰争？你真以爲這兩家被混沌之眼一手遮天了？不會吧不會吧？當年全盛時期的混沌之眼都不行，現在哪來的能耐？不過是利益所求趨于一緻，大家合作共赢罷了！”
“其中關鍵，就在于東境發展的太快了，鋒芒畢露，已經打破了這座星座的局勢，讓這兩家保持了無數年的平衡接近破碎。”
“你說你們不喜歡戰争，那天路上的地盤是怎麽打下來的？你說你們的目光不在這小小天命星座内，是外界那廣袤無垠的星辰大海，可哪個勢力會容許酣睡之榻旁有他人存在？”
“你說，他們也得信啊！”
“我看你是天路待太久，對大宇宙存在已久的矛盾都不了解了，待會抽個空讓小小鳳給你補補課。”
面對黎秋生毫不客氣地指摘，老者歎了口氣道：
“前路渺茫，我隻恨東境發展的還不夠快，盟友不夠多，若待到下一次重啓戰線，我等天國眷屬卻仍舊連踏上征程的資格都沒有，我這東境之主是真不知該如何自處！”
“倒也非是我心懷不切實際的期待，期待那兩家能自己走出這方狹小天地，放眼整個混沌海，與我等同進退，實是不願過多内耗，折損更多的有生力量……”
黎秋生掏了掏耳朵，一臉訝異道：
“老陳，我沒聽錯吧，你啥時候這麽悲天憫人，都開始替龍羅和岚鷹心疼他們自己人了？這眼界格局真是嗖的一下就上天了！上去就别下來了啊，以後聯邦我來管！”
老者不理睬他的陰陽怪氣，繼續道：
“當今之世，個人偉力與集體之力難分強弱，隻看誰能率先突破最後的臨界點。”
“如今天命星座局勢之所以呈現僵持，無非是各方力量趨于平衡，尚未出現打破僵局的力量，所以在之前的我看來，有些戰争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面對這有些沒頭沒尾的話。
黎秋生卻露出驚疑不定的目光。
好半晌後，他試探道：“你……不會要突破了吧？”
打破僵局的力量？
最後的臨界點？
如果眼前之人真的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步，那麽在天命星座的範圍内，他的個人偉力将超越一切集體偉力！
屆時無論龍羅和岚鷹的軍隊在戰場上多麽摧枯拉朽，這一戰也将是東境必勝！
古代千萬人中取上将首級之事，将再次發生在這大宇宙時代！
一人之力就足以破局。
老者豪氣萬丈道：“擊殺那位神祇後，老夫就看見了前方之路，自認隻差一步之遙！”
黎秋生又沉默了老半晌，才憋出四個字。
“哪位神祇？”
“自然就是你上一次和我說沒什麽難度的時候。”
“那特麽不是三千年前的事了嗎？！”
“老夫沒說不是啊……”
“你三千年前就看到了突破希望，結果到現在這懸空一腳還是沒踩下去？！”
某人差億點點就破口大罵。
老者唏噓不已道：“可不是嗎？我總覺得我快突破了，結果愣是卡了足足三千年，直到前幾年顧老見了我一面，我才知道自己差在了哪。”
“……差哪了？”
老者面色肅然道：
“顧老言宇宙規則一直都在潛移默化的改變，我要想突破最後一步，那就盡快一統天命星座。”
“而我重新整合你父親留下的自傳後，終于明白了這最後一步是什麽，那是一道足以銘記曆史長河的印記！”
“換句話說，是要在大宇宙中留下一道難以磨滅的印記，窮盡過去未來，也難以抹除的不朽印記！”
“隻有如此，我才可打破枷鎖，攀登更高層的境界。”
“而尤其要注意的是，承載這份印記的主體，必須是擁有完整智慧的生物。”
黎秋生聽懂了他表達的部分意思，皺眉道：
“如果這份印記是建立在衆生的認知中，那豈不是和神靈之路相似了？”
老者搖頭，擲地有聲道：
“似是而非，兩者存在根本的差異。而我隐隐也猜到了其中内理，這是在逼迫高位者們不再‘獨身’！”
黎秋生不禁端正坐姿，悚然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這份功績，或者說偉業，之所以是不朽，指的是代代傳承的族群？！”
“而這份印記之所以難以磨滅，不是烙印在宇宙規則上，而是存在于衆生的認知中！”
“這特麽是在逼迫高位者們與族群綁定，自此以後同榮辱，同進退啊！”
老者面露感慨地點頭道：
“簡單來說，銘記這份功績的生靈越多，那麽印記就會無限趨于不朽不滅。”
“這份印記能否永恒不朽，都将取決于承載這份印記的族群的興盛衰亡，若族群興盛，那不僅将印記永存，甚至還能得到來自族群的反哺，而若族滅人亡，這份印記自然蕩然無存，輕則跌境，重則身死。”
“那麽對于高位者來說，承載這份印記的首選，自然是知根知底的同族同胞，難不成去培養敵人的族群？”
“這無異于在逼迫高位者們與自己的族群綁定成共同利益，此後一切目的都将直指族群的興盛！”
“可以預見的是，此後獨身一人的情況将無限趨于無。”
“而我思來想去，有能力推動這一局面發生的，隻有那些淩駕于萬物之上的偉大者們！”
“僅以我個人拙見，以及當前情況來看，這條道路利弊皆有，談不上對錯，更說不好未來會走向何處。”
老者語氣複雜無比，其中摻雜着敬佩、憂慮、向往、迷惘……
他自認以自己的才智、眼光，都難以企及超脫一切之上的偉大者們。
是以根本無法評論這條道路究竟是對是錯，是好是壞。
但有一點擺在眼前。
那就是一人獨自超脫的時代，怕是一去不返了。
而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些代表個人偉力盡頭的偉大者們，恐怕是在尋找一條集體升華之路！
在前線戰局焦灼的情況下，這是否意味着局勢愈發緊張，讓祂們都不能不另辟蹊徑，尋找新的變數？
想到這裏，老者心中便愈發焦灼。
黎秋生則是眼簾低垂。
腦海中以超高速不斷反複演算着什麽。
而無論他以何種方法，何種角度，最終得到的答案都截然不同！
他不由喃喃道：
“好家夥，這可真是……讓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了……”
“話說老陳，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才告訴我？！感情我不找你你就不通知我了呗？”
老者斜睨了他一眼，沒好氣道：
“你瞞着我的事還少了？其他不說，你先和我說說蒼瀾軍團是怎麽回事！”
“前線情況我知道，我等遺忘蒼瀾軍團也算情有可原，可你承載萬軍帝國的國之重器，難不成也能忘了？”
面對老者的質問，黎秋生神色認真地搖頭，罕見地沒有插科打诨。
“蒼瀾軍團的事一直沒告訴你是有原因的，有太多混沌之子的目光盯着這四個字了，若暴露在外隻會給東境聯邦帶來滔天巨禍。”
“何況此前時機未到，就算告訴你又能如何？以你性子無非是平添煩惱。”
“而今時機已到，根本不用我來告訴你，你就已經知道了。”
說罷他攤了攤手，表示全在他的掌握中。
老者皺眉道：“混沌之子？”
黎秋生解釋道：“混沌之眼的幕後主使就是一名混沌之子，他們才是混沌陣營打進我們這邊的真正釘子。”
提到這些背叛星空的叛徒，老者有些意興闌珊地揮手道：
“回歸正題，你要我拜托幫忙照看的那位小友就是蒼瀾軍團的傳承者顧守？”
黎秋生高高豎起一根大拇指道：
“答對了，獎勵一個來自小黎的愛的抱抱！”
老者露出蛋疼的神情，一臉嫌惡：
“滾！”
黎秋生聳了聳肩，渾然不在意對方的冷漠，自顧自道：
“我知道你已經放出了消息，不過你想得到的也太多了。
既想借此機會緩和世家間的矛盾，又想讓搞個衆籌，拉上大家一起還債，還想探探我家小守的底……
誇你一石三鳥都委屈你了！
但是……”
黎秋生雙手撐着桌面，身子前傾，盯着老者的眼睛認真道：
“你不該讓我家小守這麽早曝光在大庭廣衆下！”
老者淡然自若道：
“雛鷹出生後沒幾天，就會被長輩推到巢邊，直面人生的第一次挑戰。”
黎秋生冷冷甚至有些粗暴地打斷他道：
“但你不是他的長輩！”
老者微微轉動脖子，滄桑卻不渾濁的眼眸，平靜地凝視着突然變了個人似的黎秋生。
會客室内的氣氛驟然凝滞。
一直站在一側的女子感覺呼吸困難，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高跟踩在地闆上的聲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一瞬間。
凝結蔓延的冰川消融。
老者目光偏移，主動讓了一步，擡手疲憊地揉着太陽穴道：
“好，我會和各個家族打好招呼，混沌之眼那我也會溜達一圈。”
黎秋生重新落座，坐姿依舊懶散，沒好氣道：
“我在意的是這個？顧老爺子都放了話，我還真想看看有哪家是吃了龍心鳳膽，敢對我家小守下狠手的。”
“我的要求很簡單，蒼瀾星從來不隸屬聯邦，我家小守也不是你的兵，所以老陳你以後算計這算計那的時候，千萬别再把我家小守捎上。”
老者挑了挑眉，滿臉不樂意道：
“飯亂吃，話可别亂說，哪裏還需要我算計，混沌之眼幾個月前就找上蒼瀾星了，要不是我讓人放出消息，引得各個世家的人蜂擁趕至，混沌之眼的人早毫無顧忌地下手了。”
黎秋生擰眉道：“混沌之眼已經盯上了蒼瀾星？”
老者攤手道：“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我也很好奇，混沌之眼究竟從哪裏得到的消息，能找上蒼瀾星去，就因爲‘蒼瀾’這兩個字？”
黎秋生露出沉思狀，緩緩道：
“混沌之眼衰敗了這麽久的原因，就是因爲當年他們的主力軍都趕赴去了蒼瀾星座，結果一去無回。”
“這麽多年他們一直在尋找通往蒼瀾星座的通道，這一次，看來他們不知從什麽地方得到了相關的信息。”
如此說來……
這老家夥無意間還幹了件好事？
不行，這事得當無事發生，不然這老家夥鐵定占了上風不饒人！
黎秋生不動聲色，神色微肅道：
“混沌之眼在天命星座的總部我找到了，等會坐标發你，你抽空去溜達兩圈，殺幾個祭司助助興。”
“我家小守那你就别過多瞎摻和了，隻要死不了就行。”
“行了，沒事我就先走了，有事郵件聯系。”
說罷，不等老人伸手挽留，黎秋生直接溜之大吉。
手伸在半空，結果沒留住人的老者罵罵咧咧地起身，背着書準備離開會客室。
一直保持靜默的女子忽然開口道：“陳爺爺，您又忘了向黎神主要天狼戰役的犧牲者名單。”
老人的身形頓住。
而後他重新邁開腳步向前走去。
隻留下了一句平靜至刻苦銘心的話語。
“這種話，要等老夫替那群優秀的年輕人報了仇，才有資格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