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十四大步走出帳篷,他身材魁梧,寬厚的肩膀仿佛足以抗下一切。
在顧守見過的人中,哪怕是壯如暴熊的老齋,在他面前也仍然像縮小号版本,縮水了一圈。
衛十四深深吸了一口帳篷外新鮮的空氣,吐出體内積蓄的污濁之氣。
這時,一道人影從對面的帳篷中走出。
看到那人影時,衛十四臉一黑,轉身就想走,根本不想停留一息。
“呦,這不是小雞嗎?走這麽快幹啥,一起晨練啊!”
衛三十六雙手叉腰,暢快大笑地喊道。
衛十四黑着臉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身後傳來了某人大仇得報似的哈哈大笑。
途中,衛十四擡手一把蓋在貼在胸前的那隻紙條上,作勢就要撕扯下來。
可事到臨頭,他還是猶豫了一霎,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行爲,甚至還小心地撫平了褶角。
紙上面白紙黑字地寫着兩個十分秀氣好看的字——
蕭寂。
雖然沒有半點記憶,但衛十四卻清楚地知道,這就是他的本名!
他向雪山上大步走去,途中不時遇到兵團的大家,大家都十分熱情友好地與他打着招呼。
……
“小雞起來了?早上好!”
“呦,這不我小雞哥嗎?今兒起這麽早?那個姓王的,别賴帳篷裏了,你和我小雞哥學學!”
“啧啧,社會我雞哥,人狠話不多,我小雞哥這熟人勿進的高冷範拿捏得死死的!”
“你們懂個錘子,我小雞哥是不屑與我等凡夫俗子計較,趕緊謝恩!”
“錘子?你說的是王大錘吧?那我是真不懂這世上怎麽會有人給自己娃取名叫王大錘的!這晚年不得被拔管子?”
“不懂?不懂就對了,你要懂了那你不就是老王他爹了?”
“話題别岔開那麽遠,現在問候我小雞哥呢!”
……
衛十四全程臭着臉,沒搭理這群無賴流氓,大步向山頂走去。
自從小守将大家的名字寫在紙上,送到大家手裏後,大家就都放棄了曾經的代号,興緻沖沖地直接将寫着名字的白紙貼在了胸前。
這樣既能讓其他人看到,也能讓大家互相快速記住彼此的名字。
當然,在這過程中,這群混蛋自然免不了就名字一事上添油加醋,互相攀比,幼稚地就像沒長大的孩子在比拼玩具一樣。
簡直愚不可及!
他衛十四此生就沒見過這樣幼稚的人,還不止一個兩個,是一幫!
就這還身經百戰的老兵?
他當即就呸了一聲!
越往山頂走,空氣就愈發淡薄,如滔滔海浪洶湧而下的壓力讓衛十四的腳步逐漸下陷。
兵團之所以選這座詭異而神奇的雪山爲落腳地,是團長的意思。
團長要求每個成員每天都要爬一次山頂,這甚至被團長劃爲了早課。
衛十四有些失神地想着。
這壓力雖然足以壓垮十幾個小守,但對他而言仍然隻是毛毛雨,真正的作用在于凝練他們的靈體。
話說回來……
老王他爹究竟是怎麽想到給老王取名叫王大錘的?
小酒一喝,微微醺然,熱血上湧,大手一揮,就拍闆決定了?
好家夥,得虧是大家都來到了這裏,不然老王怕真會去拔他爹的氧氣管。
衛十四唏噓不已。
同時這幾天所受的心靈創傷竟在此時慢慢愈合!
自己這名字雖然諧音差了些,但本身還是挺不錯的,蕭寂蕭寂,這不比王大錘強太多?!
衛十四心中莫名湧出一股欣慰之情。
還真是人比人,貨比貨,幸福的差距永遠是對比出來的!
他早全然忘了自己先前是怎麽評價那群混蛋的了。
等走到了山巅,一個早就恭候多時的身影笑着看着他。
“小雞也到了,今天起得比昨天早啊!”
衛三笑呵呵地說道,低頭在記錄冊上十四行打了一個勾。
衛十四面露無奈。
沒想到兵團裏一向老好人的衛老三也開始打起趣來了。
他目光偏轉,落在了衛老三的胸前。
那裏也有一張寫着名字的白紙。
肖山。
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
衛十四沉默地側過頭,站在山頂看向遠方的浩渺雲海。
層疊的山頭矗立在雲海中若隐若現,看不清楚,就好像他們的過去一樣。
衛十四突然堅定地開口道:“小守也許知道的比我們想象的更多!”
衛三聞言擡起頭,眯眼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輕聲感慨道:
“是啊,小守知道的也許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的多。”
“但是那又怎樣呢,老十四?難道我們要把小守抓起來關進拷問室裏嚴刑拷打,還是用儀器将他的腦袋撬開,從中拿到我們想要得到的信息?”
衛十四搖頭道: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完全可以和小守溝通,小守會願意告訴我們的!”
“他既然願意在這個時候将我們的名字送還給我,就證明他想做些什麽。”
“另外,團長這幾天究竟去了哪裏?”
自從小守爲全團上下送上這份極爲特殊的禮物後,有人踟蹰不前不敢去找小守确認,也有人第一時間就想找到小守問個清楚。
但一則命令卻讓所有人都将疑惑憋在了心底,而不敢去找小守。
如若不是這則命令出自團長與副團長之手,衛十四早就找上小守去了。
衛老三笑容溫和道:“是啊,小守選擇這個時間段,一定是想做些什麽,那就讓小守做下去吧,不要去打擾他,讓他按照自己的計劃做他自己想做的。”
他又補充道:“這不僅是團長的意思,也是我們三人的意思。”
衛十四陷入了沉默。
這證明這則命令不僅由團長下達,也經過了三人組的批準。
而兵團的最高掌權者,就是包括團長在内序号前四的四人。
衛十四忽然開口質問道:“你們在害怕嗎?害怕追溯這段往事?還是害怕從小守那裏得到更壞的消息?”
這一次,換成衛老三陷入沉默。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變得有些惘然,眼中有着清晰可見的迷茫。
在漫長的沉默後,衛老三的目光重歸平靜澈然,好似在剛才那一刻重新明見了自己的内心。
他看向衛十四,輕聲道:“是的,我們在害怕,但并不是害怕這段過往,更不是害怕得到更壞的消息,因爲已經不可能更壞了。我們隻是在擔心大家會因此尋回曾經的牽絆,無法全身心投入接下來的戰争。”
“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在這個時候,大家的決心絕不能有半點鈍化!”
“事實上,我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所以幹脆讓小守自己去做吧,讓命運來決定一切。”
“如果小守真的想告訴我們更多,那我們會洗耳恭聽,但如果小守止步于此,我們也不願過多好奇。”
“老十四,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衛十四沉默地眺望遠方。
過去的牽絆嗎?
真是讓人既好奇又害怕的東西啊……
自己在尋回曾經的一切後,是開始就此惜命,想着尋找曾經的記憶與故人,還是依舊戰心堅決,慷然赴死?
衛十四一時間無法給予自己答案。
他隻是擡起頭,深呼吸一口氣,口齒清晰,一字一頓道:
“不要叫我十四了,叫我的名字,我叫蕭寂!”
衛三怔了下,重新露出笑容道:“小雞啊,以後記得喊我肖三哥!”
陽光破開重重雲海,落在山巅,落在了他們的頭上。
他們久違地感受到了暖洋洋的安逸感覺。
……
而就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自遠方而來,自稱黎秋生的男人在無聲中記錄着這一切。
他看着這些執拗而可愛的老兵,目光明滅不定。
他已經明确告訴小守,老兵的落幕是必然之勢,就如日落月升,這是天命的一部分,不是他所能阻止的。
但那個同樣執拗的年輕人,卻在沉默無聲中尋找着對抗一切的辦法。
他想挽救一切,挽救這些注定将消逝的老兵。
黎秋生輕輕拉下帽子,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因爲他很清楚命運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哪怕天命也是如此。
所以……
小守啊,讓我看看你能做到何等“正确”的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