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堂堂的大明皇帝,富有四海,統禦八荒,還能差了這幾斤麥子?
朱皇帝瞧了瞧已經被翻好的土地,還有堆到地頭上的雜草,幹脆拍了拍劉狗剩的肩膀,笑着說道:“行了,都過來吧,咱又不吃人。”
等一衆青壯試探着走到朱勁松身邊後,朱勁松又扭頭對張德全吩咐了一句:“讓人去找找附近會做飯的廚子,朕今天在劉廟擺參四八,請咱劉廟村的父老鄉親們吃頓飯。”
四八席在甯陽算是極重的席面,開席要先上四菜碟、四果碟、四幹果,再有四大碗、兩大件、四小碗爲主菜,中間上一次中間飯,其後再上四盤菜,四盤菜後還要再上四大碗,最後才是面食。
相比之下,滿漢全席和孔府家宴這種所謂高大上的宴席更多的還是爲了形式,可以說根本就不是爲了讓人吃飽,四八席雖然也講究禮儀和順序,卻能讓人實實在在的吃飽。
而且朱勁松朱皇帝生在劉廟,長在劉廟,又是在劉廟村舉的旗,在劉廟村拉起的隊伍,擺四八席的席面,其實也有不忘本的意思在裏面。
趁着張德全安排人去找廚子的功夫,朱勁松又往地裏多走了幾步,指着眼前一片剛剛翻完的土地問道:“除了這塊地,恁家裏的地都怎麽樣兒?收成好不?”
劉狗剩嘿嘿笑了一聲,答道:“還行,尤其是有了玉米跟芋頭,每年都得打下不少糧食,勁……皇上你又給俺分了地、免了賦,這剩下來的糧食自然也就多了,再加上還能去工坊裏做工,這日子也就好起來了。”
朱皇帝嗯了一聲,又接着問道:“西鄉裏呢?我記得西鄉裏山多石頭多,還好旱,收成一向都不怎麽樣?”
劉狗剩道:“西鄉裏的地不行,再怎麽精心伺候也白搭,但是人家西鄉裏石頭多,這些年靠着石頭也不少掙錢,俺大姑家最近可比俺家強多了。”
朱皇帝再次點了點頭,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這就好,能掙着錢就好。”
其實說起來也挺奇怪,甯陽縣跟汶上縣緊挨着,但是甯陽縣的地勢相對就平緩許多,種糧食的收成也要好上許多,而汶上縣那邊兒的地就不行。
而這種情況并不僅僅隻是存在于甯陽縣和汶上縣之間,放眼整個大明,類似甯陽和汶上這樣兒的例子還有很多。
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
當所有人都窮的時候,大家夥兒都能接受,甚至還能窮開心,可要是有人富有人窮,情況就不太妙了——富的會想着撈更多的錢,窮的心裏也不舒坦。
這對于任何一個皇帝和朝廷來說都不是什麽好事兒。
現在聽說汶上那邊兒也能靠着石頭賺到錢,朱勁松的心裏自然也就高興一些——既然汶上縣能靠石頭賺錢,其他不富裕的縣自然也能想别的辦法。
想到這裏,朱勁松幹脆又接着問道:“狗剩子,恁家一年能吃幾回肉?西鄉咱大姑家那邊呢?還有,我記得咱小姑是娶到鶴山那邊兒了吧?她家怎麽樣?”
不等劉狗剩回答,朱皇帝幹脆一屁股坐到地頭上,又将目光投向其他青壯,問道:“還有恁,都坐下來啦呱,也跟咱好好說說這些年的日子都怎麽樣兒,縣裏的官老爺們咋樣兒,咱也算是微服私訪了。”
微服私訪這四個字一出口,一衆青壯們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劉狗剩更是大着膽子說道:“皇上,你這微服私訪可沒微好,一到咱劉廟村就被認出來了。”
朱勁松笑着指了指劉狗剩,故意冷哼一聲道:“恁認出咱來是好事兒,要是認不出來,那咱就該反思反思了,怎麽連劉廟村的鄉親都不認咱?是咱這個皇帝做的不好?”
“好!好!”劉狗剩連聲說道:“誰敢說你這個皇帝做的不好,咱劉廟村的老少爺們兒第一個就不答應!”
随手一指離的比較遠的幾個半大小子,劉狗剩又接着說道:“他們這些熊孩子可能不記事兒,但是我可記的清清楚楚的,小時候半夜裏餓死,哭着喊着想吃點兒東西,到頭卻隻能喝點兒水糊弄肚子,第二天照樣得被餓醒。”
“也就是後來皇上你打跑了建夷,家家戶戶都分了地、免了賦之後,咱這老百姓的家裏才有了幾斤糧食。”
“再後來,縣裏和農會上說要搞什麽五小工業,讓俺都去工坊裏做工拿工錢,這才算是慢慢的吃上了肉。”
說到這裏,劉狗剩忽然抹了抹眼角:“小時候一年到頭的盼過年,就是盼着過年的時候能有點兒肥肉,煉完油剩下的那個油脂渣,啧啧,那是真香。”
聽到油脂渣這幾個字,朱戲松的眼淚也不禁流到了嘴角。
劉狗剩又接着說道:“前幾年的時候倒是不那麽饞肉了,畢竟這縣裏有養豬場和養雞場,雞肉豬肉還有雞蛋都賤了,能吃的起,于是就盼着新衣裳。”
朱勁松笑着點了點頭,問道:“那現在呢?”
劉狗剩嘿嘿笑了一聲,說道:“現在也盼着過年,不過倒不是盼新衣裳和吃肉,就是盼着能放幾挂火鞭——年上我特意多了一挂,說是給孩子放,其實上都叫我給放了,俺家那口子還不住的罵我。”
一聽到劉狗剩被媳婦罵,朱皇帝頓時就來了精神:“啧啧,這麽大個人還能被媳婦罵?你看看咱劉廟村吧,劉鶴鳴那個完犢子玩意是個怕媳婦的,劉二狗也一樣,懷文叔……還文叔其實也沒比劉鶴鳴強哪裏去。”
說到這兒,朱皇帝的臉上忽然又露出一抹愁容:“二旦是個這麽個玩意,老三也是——恁說咱劉廟村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怎麽淨出些怕媳婦的貨?”
圍在朱皇帝周圍的一衆青壯們在一陣大笑,朱皇帝則是趁機說道:“恁幾個呢?怎麽還打算讓咱擱這裏幹啦?恁就沒點兒啥說的?”
一個離得朱皇帝比較近的青壯小心翼翼的從壺裏接了碗茶水,遞到了朱皇帝的面前:“皇上,俺這茶水不咋好。”
朱勁松哼一聲,幾乎是用奪的姿勢從青壯的手裏接過茶水,試了試溫度之後又猛的一飲而盡,:“什麽好茶歹茶啊,能解渴的茶就是好茶!再說了,擱地裏幹活,你不這麽喝你還想咋喝?咱又不是那沒種過地的。”
真要是玩心眼,劉狗剩和這些青壯全加一起也不夠朱皇帝玩的——剛剛幾句話雖然是在說劉鶴鳴、劉二狗和劉懷文等人都是怕老婆的,又通過“咱劉廟村”這四個字悄無聲息的暗示自個兒也怕老婆,如今再加上自個兒也種過地、大碗喝茶的姿态,一下子就将皇帝跟平民之間的那道天然溝塹給拉平了。
沒有了皇帝與平民之間的溝塹,這些青壯自然也就放開了許多,剛剛還憋在心裏的話現在也敢說了,朱皇帝自然也就聽到了他想聽到的消息。
這些消息有很多都是農會跟天地會都打探不到的,甚至連錦衣衛和東廠都很難打探到。
不是農會跟天地會不用心,也不是錦衣衛和東廠不專業,而是在有心想要隐瞞的情況下,确實能瞞的住。
比如說隔壁西鄉也就是汶上那邊兒的黑石廠,再比如說磁窯那邊兒的黑窯,再比如說茅莊那邊兒的黑煤礦。
這些黑廠黑礦黑窯之類的規模不大,影響也不大,就連工人都不是用的大明百姓——大明基建的項目太多,用到的勞工也多,所以偶爾“死”幾個勞工也很正常。
像劉廟村倒還好一些,畢竟是龍興之地,不光是甯陽縣的縣老爺盯的緊,整個泰安府乃至于整個山東布政使司都盯的緊,這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兒自然也就沒有生存的空間。
類似劉廟村的還有玉皇山和孟良崮等地方。
可是除了這些地方之外,這種亂七八糟的情況可就多的很了,而且像朱皇帝之前在甯陽火車站那裏碰到的鬥毆、行竊、行騙等破事兒也都多的是。
聽着這些青壯口中的消息,朱皇帝心裏的殺意也是越來越重。
這一個個的,狗膽子都挺大的哈?
不用懷疑這些青壯說的是真是假——千禧年後都大把存在的事情,大明就不存在了?
朱皇帝從來就不相信大明會海清河晏,隻是朱皇帝也萬萬沒想到,這才過上幾年的好日子?這種糟心事兒就開始冒頭了!
想了想,朱皇帝最終還是強壓下心中的殺意,又對一衆青壯們問道:“咱莊子裏讀書的情況咋樣兒?還有沒有哪家的孩子沒書讀的?”
劉狗剩搖了搖頭,答道:“這個倒是沒有,畢竟是有官府兜着底兒,就算有些孩子打小就沒了爹媽的,也都在縣裏慈幼局的安排下進學讀書了。”
興許是知道朱皇帝想聽些什麽,劉狗剩還特意補充了一句:“附近那些莊子裏的孩子也都能讀書進學。”
朱勁松點了點頭:“走,咱都回去,都回去把家裏的老哩給帶上,待會兒咱好開席!”
等一衆青壯們各自散去後,朱勁松又帶着張德全在村子裏逛了起來。
此時朱皇帝要擺席吃吃飯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劉廟村,整個村子裏的老老少少也都在農會的指揮下往打谷場聚集——除了打谷場之外,其他地方也沒辦法讓整個村子的人都聚在一起吃飯。
隻是這麽一來,倒也沒有人打擾朱皇帝閑逛了。
在村子裏繞了好大一會兒後,朱皇帝忽然指着一片空地歎了一聲:“這兒就是朕當年住過的地方,當時是兩間用泥胚壘起來的房子,再加上兩間用泥胚壘起來的廂房。現在,朕……”
朱皇帝忽然頓住了。
紫禁城是皇城,乾清宮是寝宮,自個兒……還有家嗎?
或者說,皇帝就注定要以四海爲家?
笑着搖了搖頭,朱皇帝又接着說道:“德全啊,你說,有人跑到你的家裏搗亂,甚至想在你家裏挖洞、偷錢,你會怎麽辦?”
張德全當即便躬身應道:“回皇爺,奴婢會抓人,然後報官——要是擱大清那會兒,奴婢可能會直接殺人。”
朱勁松先是一愣,接着便指着張德全笑了起來:“你個老東西,倒是學會鄒忌諷齊王納谏了?”
這也是相處之道——就張德全這樣兒的,朱勁松怎麽稱呼他爲老東西甚至狗奴才都沒事兒,要是朱皇帝好好跟他說話,張德全他們反而會感覺很别扭,糾正了好多次也沒糾正過來,朱皇帝幹脆也懶得糾正了。
想了想,朱皇帝才開口說道:“行了,朕就按你說的,先拿人,再報官。”
張德全趕忙捧了一句:“皇爺慈悲!”
朱勁松再一次搖了搖頭,幹脆又帶着張德全往打谷場而去。
……
當朱皇帝在打谷場上請劉廟村的百姓吃四八席的時候,身爲甯陽縣知縣的李廣勝卻在縣衙裏罵開了大街:“我入他娘的,這些狗入的東西自死就自個兒死去,非得拉上本官算怎麽回事兒?”
胡亂罵了一通後,李廣勝又将目光投向了甯陽縣的警衣衛百戶:“張百戶,這次就有勞你親自帶人去抓捕這些王八蛋,務必要一個不少的全都帶回來,回頭全部送交都察禦史衙門審問!”
警衣衛張百戶先是應了,接着又皺着眉頭道:“那些小偷小摸的倒還好說,可是那些黑窯黑礦之類的,隻怕沒那麽容易吧?畢竟能通過工地搞到勞工,又私下裏開了這麽多年的黑窯黑礦不被發現……”
李廣勝頓時急了:“好我的張百戶,他們現在就是手段通天也沒有了!這次的事兒,是皇上那邊兒發現的,你們警衣衛還有我這個知縣,外加錦衣衛和東廠的那些人都得跟着倒楣!”
想了想,李廣勝幹脆又多透露了一點兒消息:“這次不管牽連都誰,也不管所犯罪行大小,一概都要從嚴、從重,原本隻夠流放的,這次就得掉腦袋,原本要掉腦袋的,這次可能就得淩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