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錢盛在屋子裏來回轉着圈子,臉上的怒意和懼意摻雜在一起,底氣不足的嘶吼聲充分的解釋了什麽叫做色厲内荏:“他這是在玩火!難道他就不怕江南會因此而生亂!”
屋子裏的其他幾個人也都陰沉着臉,臉上的神色就如同吃了三斤臭狗屎一般難看。
其中一人說道:“事到如今,隻怕中原再也沒有我等容身之地,錢老爺,當初你可是信誓旦旦的說肯定沒有問題,現在……”
另外一人勸道:“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用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趕緊想想法子,看看怎麽樣兒才能把事情給平息下去?”
先前那人怒着低吼道:“還怎麽平息!現在這般局面,是他姓錢的能夠平息下去?還是我李敬祖能平息下去?又或者你們幾個能平息下去?”
緊接着又有一人沉聲說道:“先别吵了,畢竟現在咱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真要是翻了船,咱們幾個誰也落不了好兒。”
哼!
哎!
一時之間,屋子裏卻是響起了一陣冷哼聲和歎息聲。
直到過了好半晌後,最後話說的那人才又開口說道:“事到如今,我們已經沒有别的選擇了。”
李敬祖臉色一變,低聲吼道:“難道你是打算起事?”
不待那人回答,李敬祖又接着說道:“我承認你張老爺在江南士林中的地位,也承認你和錢老爺确實有些本事,可是,你覺得就憑咱們幾個,就能鬥得過那些朝廷的鷹犬?”
被稱之爲張老爺的那人臉色一變,繼而冷哼一聲道:“難道就這麽慢慢的等死?瞧瞧,瞧瞧,現在這世道都成了什麽樣子?”
“反正現在屋子裏就咱們幾個,老夫不妨把話跟你們說明白了——擱在大清那時候,咱們幾個有誰是老老實實的交過稅的?”
“想當初,老夫一年賺他三萬兩、五萬兩銀子都不交一個銅闆的稅,再瞧瞧現在,老夫去年交了整整一萬兩銀子的稅錢!一萬兩!老夫一年才賺了不到兩萬兩銀子,光稅錢就交出去一萬兩!再刨去給那些窮鬼的工錢,原材料進貨的錢,老夫辛辛苦苦一整年,就踏馬落下了三千兩銀子!”
“還有,擱大清那時候,家裏的奴才奴婢哪個不是任由咱們生殺予奪?再瞧瞧現在,工坊那些做工的窮鬼們一個個的尾巴翹上了天,仗着有官府和工會給他們撐腰,一天天就隻肯做四個時辰的工,四個時辰!”
“娘希皮的,原本老夫隻要養着十個窮鬼就能做完的事情,現在得養三十個,甚至四十個!”
張老爺忽然就越說越氣:“老夫倒是想要問問,憑什麽?”
“要是他對所有人都一樣也就算了,可是憑什麽他朝廷不向那些泥腿子們征賦,卻反過頭來向咱們這些鄉賢士紳們收稅?他憑的什麽!”
“還扯什麽不與士大夫共天下,而是與天下人共天下?簡直就是一派胡言!難道那些泥腿子是天下人,我等鄉賢士紳就不是天下人了?難道士大夫們就不是天下人了?”
說到這裏,張老爺忽然咬牙切齒的說道:“那朱氏小兒倒是個會操弄人心的——雖說那些建夷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可是跟那朱氏小兒比起來……哼哼!”
随着張老爺的話音落下,屋子裏忽然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誠如張老爺說言,雖說大家夥兒在大清那時候也是被欺負的命,可是底下不還有更多的泥腿子們可以讓自己欺負?
換到現在的大明,雖說大家夥兒還能欺負欺負海外來的蠻夷,可是卻再也不能欺負那些有大明戶籍的泥腿子了。
這裏外裏的落差,誰受得了?
沉默了好半晌之後,李敬祖才開口說道:“那依張兄之見,眼下這事兒該如何是好?”
張老爺沒有直接回答李敬祖的問題,反而将目光投向了剛才一直在轉着圈子的錢老爺:“錢兄怎麽看?”
錢老爺尋思着我踏馬用眼睛看,用後邊的那個眼兒看,用踏馬腳後跟看——問題是我怎麽看有用嗎?
就像他李敬祖說的那樣,咱們這些人誰能鬥得過那些朝廷的鷹犬?
就憑借我錢某人?還是你張老爺,又或者是他李敬祖?再或者屋子裏的其他那幾個老爺們?
别踏馬扯蛋了,咱們這些人連大清的鷹犬們都鬥不過,還拿什麽來跟大明的朝廷鷹犬們相鬥?
錢老爺心中也是越想越氣,終于忍不住冷哼一聲道:“現在這事兒不是明擺着的,要麽咱們就繼續這麽忍耐下去,拿出唾面自幹的氣度來,要麽咱們就拼上一拼,要麽全家老小共赴黃泉,要麽就搏一個富貴。”
張老爺哼了一聲道:“忍?怎麽忍?那朱氏小兒把我等的名聲盡數都給毀了,現在咱們幾家的府外,哪個不是被扔滿了爛菜葉子?忍,再忍下去,咱們可真就成了王八了!”
被張老爺這麽一拱手,其他的幾個老爺們頓時也忍不住了。
尤其是錢老爺,臉上更是挂滿了寒霜:“爛菜葉子?倘若隻是區區一些爛菜葉子,那倒還好了——老夫的祖墳都被人給刨了!”
“老夫打發人去官府告官,結果官府隻回了一句讓老夫回來等信兒的消息,那些衙役捕快之類的根本就沒去探查!丢他娘的,官府對老夫那态度還趕不上對待那些泥腿子的,也就比蠻子們告官的時候能好點兒!”
錢老爺一提到祖墳,屋子裏的幾個老爺們頓時就來了精神。
錢老爺是何許人也?
想當初,錢老爺在江南那也是大大有名的人物,畢竟是大名鼎鼎的水太涼錢謙益錢大學士之後,江南儒林當中雖然多有不恥于錢大學士爲人的,但是該給的面子肯定還是要給的嘛。
所以,錢老爺一直都好生照料着錢謙益錢大學士的墳茔,言必稱祖上乃是錢大學士——聽錢老爺這意思,是錢大學士的墳被人給刨了?
啧啧,要是他錢某人的墳被人給刨了,那倒還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兒。
最好把丫的骨頭架子扔的滿地都是才好!
隻是還沒等這幾個老爺高興多長時間,各自的管家就急急忙忙的尋到了錢老爺的家裏,找到各家的老爺開始哭訴:“老爺啊,咱們家的祖墳也被人給刨了啊!”
“老爺啊,老太爺是真慘啊,那骨頭架子被扔的滿地都是!”
“老爺啊,老太爺的屍身已經被野狗給啃了!”
“……”
如果百姓找不到目标,那麽再大的怒火也沒地方撒,可是一旦被老百姓們找到了應該宣洩怒火的目标……
可能也沒誰能承受得起這一股怒火。
要不然爲什麽會有了拳師?爲什麽會有了黑洲貴?
就是爲了把這股怒火引到别的地方,讓老百姓們的怒火在其他方向宣洩出去。
而現在,那些替錢聾老狗一家子招魂的文章挑起了老百姓的怒火,而朱勁松這個大明皇帝又在一個恰好的時間公布了這些人的打算還有這些人身份——可想而知,老百姓怒火就全沖着這些人去了。
一樁樁祖墳被刨的消息彙聚到一起,這讓屋子裏的一衆老爺們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這他娘的,就因爲咱們幾個給錢聾老狗那一家子招魂,祖墳就被人給刨了?
面面相觑一番後,張老爺忽然站起身來,紅着眼睛命令一衆管家都退出屋子,然後才低聲吼道:“不忍啦!刨人祖墳,不共戴天!”
“老夫現在就去官府告官,讓官府派人出來查,查清楚到底是什麽人幹的!等官府查清楚了之後,老夫非得要把那些混賬東西們活剝了不可!”
李老爺也跟着站了起來,沉聲道:“張兄說的是,現在咱們确實不能再忍讓了,再忍下去,隻怕是天下人人以爲我等是好欺負的!”
其他幾個老爺們也跟着附和道:“不錯,就該去官府報官,查清楚!”
“若是官府不管,我等就持了太祖爺的大诰,捆了這些昏官,進京告禦狀去!”
就在一衆老爺們叫嚷着要報官,官府不管就進京告禦狀的時候,錢老爺的心裏忽然就舒坦了起來。
嗯,如果隻是我錢某人一家的祖墳被刨了,那難受的就隻有我錢某一個人,現在你們幾個的祖墳也跟着被刨了,那就是咱們大家夥兒一起難受。
挺好的。
錢老爺一邊在心裏暗自高興終于有人陪着自己倒黴了,一邊抹了抹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淚,顫聲道:“幾位兄台節哀,錢某也陪着你們一起去官府!”
張老爺滿臉感激的點了點頭,說道:“好,有錢兄願意同去,咱們告官的把握就更大了!”
李敬祖卻攔住了錢老爺和張老爺等人,說道:“先不忙着去官府告官,”
李敬祖的話音落下之後,錢老爺和張老爺等人頓時對着李敬祖怒目而視。
張老爺怒道:“李兄,剛剛你還說着不能忍了,現在卻怎麽又攔着我等?别忘了,李三才李老大人的墳茔也同樣被人給刨了,你李兄難道還要忍下去不成?”
李敬禮黑着臉道:“李某自然是不打算再忍下去的,隻是就憑着咱們幾個,就這樣兒跑到官府去告官,張兄覺得官府會在乎我等?若是官府在意的話,錢老爺之前報官的結果又如何?”
錢老爺同樣也黑着臉道:“那李兄的意思呢?”
李敬祖道:“先召集各自的族人,畢竟這祖墳被刨是整個族裏的大事兒,可不僅僅隻是我們一家一戶的事兒。”
“等咱們的族人都聚集起來之後,咱們再去告官。”
“倘若官府派人出來探查倒也罷了,倘若官府還是像之前一般推托,咱們也正好趁着族裏的老少都在,直接捆了那狗官去進京告禦狀!”
隻是李敬禮說完之後,其他的幾個老爺們忽然又有些慫了。
要說召集族人去官府鬧事兒,這些老爺們那是絲毫不慫,畢竟聚集族人向官府施壓也算是個傳統技能了。
可是真要把官府的官老爺捆起來,還是捆到京城去告禦狀……
這些老爺們就有點兒慫了。
捆了官老爺倒是容易,進京也容易,甚至連告狀也不難。
難是自己這些人前腳還在給錢聾老狗那一家子招魂,後腳就跑去向大明皇帝告禦狀……
想了想,張老爺還是忍不住咳了一聲道:“先召集了族人告官吧,倘若官府不管,我等也不用再想着什麽進京告禦狀了,畢竟官官相護,就算告到京城又能怎麼樣兒?”
李敬祖忽然心中一緊,問道:“那張兄的意思呢?”
張老爺呵的冷笑一聲,說道:“反正咱們各家的族人都在,隻要沖擊了官衙,便是謀逆的大罪,到時候……”
錢老爺瞧了瞧李敬祖,又瞧了瞧張老爺等一衆鄉賢士紳們,終于還是一咬牙一跺腳,說道:“那就依着張兄的意思!”
幾個老爺們商議已定,很快便各自離開了錢府,回去各自召集各自的族人。
隻是任誰也沒想到的是,等其他幾個老爺們都離開了之後,錢老爺卻忽然喊過管家,吩咐道:“馬上派人去告訴夫人,讓她趕緊收拾金銀細軟,隻要帶上金銀、地契、屋契還有戶籍冊子這些方便好帶的東西,等收拾完了之後,咱們馬上就走。”
錢府管家一臉懵逼的望着錢老爺,問道:“老爺?咱家的祖墳……”
錢老爺直接踹了管家一腳,喝罵道:“還不快去!祖墳?現在都踏馬什麽時候了,哪兒還顧得上什麽祖墳不祖墳的?這些混賬東西都瘋了,他們找死,咱們可不能陪着!”
等管家急急忙忙的向着後院的方向跑去之後,錢老爺幹脆雙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了椅子上。
今天在場的一衆老爺當中,要說罵朱勁松這個大明皇帝最狠的,編造大明曆代皇帝黑材料最猛的,給錢聾老狗一家子招魂最積極的,其實還真就要數錢老爺爲首。
可是錢老爺從來就沒有想要過造反,哪怕是在得知自家祖墳被人刨了,老祖宗的屍骨被人扔的滿地都是的消息之後,錢老爺也從來沒想過要造反。
而且,像極了錢謙益錢大學士的錢老爺心裏也很清楚,就自己這些鄉下的土财主們想要造反,隻怕唯一的下場就是九族死絕——這大清才亡了幾天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