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興癱在椅子上想了大半天的時間也沒能想出一個破局的方法,而坐在明興下首的克善也同樣是束手無策。
濟南以北,錢聾老狗的禦駕馬上就要達到吳橋。
濟南以南,朱勁松占據沂州府外加一部分兖州府的地盤,陳泰來占據濟甯州外加一部分兖州的地盤,八卦教占據了單縣以大半個曹州府,這三夥反賊直接堵住了錢聾老狗下江南的道路。
這整個兒就是一個前有狼後有虎的死局。
面對這種局面,明興這個山東巡撫肯定得完犢子,現在的最佳選擇要麽跟陳泰來一樣舉旗造反,要麽就趕緊改頭換面,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隐姓埋名過一生。
再想想自家老祖宗入關時幹的那些破事兒,那朱勁松和陳泰來要是失敗了還好,萬一要讓他們成了事兒,自己這些滿大爺們還能有個好兒?
明興跟克善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克善試探着說道:“爺,要不然還是把您那些幕僚都召集起來,讓他們幫着一起想想辦法?”
明興卻歎了一聲道:“本撫現在信不過他們,一個陳泰來造反就已經要了本撫的半條命,要是那些紹興師爺再給本撫出幾個壞主意,那本撫可就徹底完犢子了啊。”
克善卻勸道:“爺,這話可不是這麽說的。您想啊,我大鞑清的立國之本是什麽?是咱們滿州八旗。您這巡撫的官位是誰給的?是萬歲爺,可不是吏部給的。”
“說白了,山東這事兒鬧的再怎麽大,也不過是那些泥堪們在鬧事兒,隻要咱們八旗不亂越來,那就動搖不了國本,隻要萬歲爺那邊兒不當回事兒,吏部就拿您沒轍,您說是這麽個理兒不?”
“說句不好聽的,咱鞑清立國至今,哪年沒有泥堪們鬧騰着要反清複明了?壽張王倫那次鬧出來的動靜兒也不見得就比這次的小,可最終咱鞑清還是咱鞑清,那些泥堪們呐,他翻不了天!”
克善說一句,明興的眼睛就亮一分,待到克善說完之後,明興整個人都好像重新活過來一般,神采奕奕的說道:“你說的對,不錯,我鞑清的立國之本乃是我滿州八旗,能夠入主中原也是承天受命,可不是那些泥堪們請咱來的。”
隻是說完之後,明興又忍不住有些喪氣:“可是那王倫鬧出來的動靜雖大,卻沒有影響到漕運,陳泰來一反,漕運便會受到影響……”
克善道:“區區一個陳泰來而已,沒有了漕運,我鞑清照樣還有海運,之前一直用漕運,那是萬歲爺可憐那些泥堪們,這才賞他們一口飯吃,現在他們不知死海的要斷了朝廷漕運,那萬歲爺還能再慣着他們?”
“再說了,不是還有和中堂跟福大爺嗎?就算和中堂保不了您,或者不願意保您,那福大爺可是跟您同爲富察氏,他能眼睜睜的看着撫台大人您倒黴?”
聽完克善的分析,明興猛的一拍大腿,叫道:“還請什麽幕僚?你說的這些就足夠了!你放心,若是本撫這次能平安渡過,将來且少不了你的好處!”
說完之後,明興便開始寫起了請罪折子。
在這份請罪折子裏,明興先是“老老實實”的坦承自己識人不明、禦下無方的罪過,接着又說明陳泰來這個河道總督早有反心,隻怕朱勁松和八卦教那些逆匪都跟陳泰來脫不了幹系,接着話風一轉,又說濟南城的百姓無法想念萬歲爺,所以請萬歲爺的禦駕無論如何也要在濟南駐跸停,等百姓們對君父的思念之情稍解之後再巡幸泰山。
明興寫好了請罪折子後,又派人快馬送給福康安一封書信,希望福康安能夠看在同姓富察的份上拉自己一把,明興自己則是帶着請罪折子前往吳橋去迎接聖駕。
然而讓明興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此時的福康安也是蛋疼的要死,哪裏還顧得上明興這個倒黴玩意。
原本在福康安想來,八卦教不過就是跟壽張王倫的清水教一樣,都是一群裝神弄鬼的鄉野村夫們活膩歪了想要造反,地方上鎮壓不力,咱福大爺親自帶着山東綠營去平叛,那還不是跟張飛吃豆芽一樣手拿把掐?
要說福康安這麽想倒也沒錯,盡管八卦教一開始的時候聲勢浩大,可是等到福康安親自帶兵進剿之後,八卦教很快就被打的丢盔卸甲,被八卦教占據的城武和曹縣也很快就回到了福康安的手裏,平叛的進度也确實掌控在福康安的手裏。
但是剿着剿着,福康安就感覺有些不對勁了。
先是八卦教忽然一改往日好裹挾百姓的作風,既不再逼着百姓信仰八卦教,也不再逼着百姓從賊,反而搞起了殺官放糧的那一套,正大光明的打出了反清複明的旗号。
如果單純隻是這樣兒,福康安倒也不會頭疼,畢竟亂匪就是亂匪,就算八卦教不再裝神弄鬼,難道他還能變成比準噶爾更正規的正規軍?
尤其是農會這個組織漸漸浮出水面之後,福康安就感覺事态越來越棘手,也越來越讓他頭疼。
這個所謂的農會倒是沒打出反清複明的旗号,也不跟大軍正面對抗,可是這些農會居然在背地裏煽動百姓們抗捐抗糧!
他娘的,我福大爺帶兵過來剿匪是爲了什麽?是爲了我自己享受?不是,我福大爺根本就不是爲了自己享受,而是爲了讓你們這些泥堪能過上安穩的日子,如今戰事吃緊,你們這些泥堪還抗捐抗糧?
你們不捐錢不捐糧,你讓本大爺拿什麽給手下的将士們發賞錢?你讓本大爺手下的将士們吃什麽?
大怒之下,福康安當即就強令各地的農會就地解散,聲明誰要是再敢搞農會,就把誰當成八卦教的逆匪一起剿。
福康安的這道命令不能說是一點兒用都沒有,隻能說是連個屁都不如。
嘗到了農會的甜頭,你說解散就解散?
結果就是農會不僅沒有解散,反而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打劣紳,分錢糧,幹起了跟八卦教一樣的造反工作,而且比八卦教更過分的是,農會還把百十年前的舊賬都給翻了出來,大肆宣揚我鞑清入關之時屠過的那些地方,還一個勁兒的提醒百姓們要小心官兵屠村。
這就把福康安給整急眼了——過去的事兒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你們現在不是活着呢嗎?死的那些跟你們有啥關系?大家夥兒都好好的跪着當奴才不好嗎?
結果福康安一怒之下就先屠了幾個有農會且又跟八卦教有聯系的村子,福康安尋思着你們這些泥堪不願意活着當奴才?那本督就殺到你們願意!
周迅曾經說過,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暴發。
山東這個破地方一向都很神奇,山東大漢們也一向給人以寬厚老實的形象,甚至有很多都是那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老實人,哪怕受了委屈也多半都會忍讓爲主。
這是形象。
實在上的山東大漢,可以參考一下孔夫子他老人家——領着三千馬仔到處傳播學問,能講道理的,孔夫子會好好跟你講道理,你要是不跟他老人家講道理,孔夫子他老人家也能把你打到老老實實的聽他講道理。
這是真實。
更别說還有那些動不動就要殺到東京奪了鳥位的。
福康安要是沒搞屠村之類的還好,這一搞屠村,反而更加坐實了福康安想要屠村的傳言,也更加坐實了我鞑清入關時大興屠戮的舊賬。
結果就是有一部分百姓确實是被建奴殺怕了,但是更多的人反而在高壓之下開始積極參與農會,響應八卦教,要是碰上福康安的軍隊想要進剿,各個村子就會想辦法給農會和八卦教通風報信。
别看福康安占據了幾個主要的縣城,也掌握着軍隊,但是農民才是我鞑清基數最大的人群,直接提前一百多年讓福康安體驗到了什麽叫做人民大海的江洋戰争。
而最要命的是,福康安原本以爲隻是一場普普通通的平叛戰争,别說沒有準備足夠的火炮和火铳之類的武器,就連強弓硬弩都沒帶上多少,綠營兵丁基本上隻能依靠長矛大刀來作戰。
如此一來,雙方的武器就不存在什麽代差的問題,反倒是八卦教方面的火器要比福康安手下的軍隊更多一些。
再加上各地農會也開始支持八卦教,結果就是八卦教趁機對福康安展開了瘋狂反撲,以緻于福康安不僅沒能守住剛打下來不久的城武縣和曹縣,就連定陶也沒能守住,到最後更是隻能依靠曹州府府治荷澤的堅城固守。
在這種情況下,明興還想讓福康安看在同姓富察的份上拉他一把?
哧哧幾聲,福康安随手把明興的書信撕個粉碎,陰沉着臉罵道:“這個廢物把好好一個山東搞成了這個樣子,他還有臉讓本督拉他一把!”
罵完之後,福康安又擡頭看起了牆上的地圖。
隻是越看,福康安的臉色就越難看。
沂州,兖州,濟甯,曹州,四個州府連成一條線,接近三分之一個山東都亂了起來,更别說還有湖北那邊的白蓮教起事作亂,自己原本設想的快速平叛後再去迎駕的計劃,如今已經可以宣告破産。
皺着眉頭沉思一番後,福康安幹脆也寫了一封奏折,随即便派粘竿處的探子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送往禦駕行營。
……
錢聾四十九年,二月初十,吳橋行營。
錢聾老狗正半眯着眼睛,整個人都斜靠在榻子上,左手搭在腰間,有一搭無一搭的打着拍子,我鞑清的肱骨重臣和中堂侍立在禦塌前,手中正拿着福康安的折子。
過了半晌後,錢聾才忽然出聲問道:“都看過了?”
和中堂嗻的應了一聲,答道:“回皇上,奴才已經看過了福大爺跟明興的折子。”
錢聾嗯了一聲,又追問道:“怎麽說?”
和中堂先是嘿的笑了一聲,接着便向錢聾老狗躬身拱手,答道:“回萬歲爺,奴才看過福大爺跟明興的折子之後,心裏卻是感動不已,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錢聾老狗哼了一聲,說道:“有什麽話,你就直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