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鞑清官府跟百姓之間的關系,就跟永恒的莫比烏斯環一樣神奇——官府不信任百姓,百姓也同樣不信任官府。
若是放在往常的時候,百姓們就算受了官府的欺壓也多半會出于民不與官鬥的心理而選擇隐忍,然而在嘗到了挺直腰闆做人的滋味後,又有朱勁松這個向來喜歡助人爲樂的及時雨幫忙,百姓們就不願意再忍讓下去了。
所以,當明興派人去各個村子裏面強征青壯的時候,面對的卻不是像往常一樣乖巧似綿羊的百姓,而是一頭頭露出了獠牙的惡狼。
邵兵說過,一頭狼,打不過一隻獅子,但是一群狼,可以天下無敵!
清兵分散開拉壯丁,各個村子的青壯就會在農會的指揮下集結起來反抗;集結起來拉壯丁,這些村子就會通過點火爲号,倒樹爲信之類的手段呼叫附近的村子趕來增援。
整個蒙陰地區都亂成了一鍋粥。
而更讓明興這個山東巡撫絕望的,是自己手下的兩千馬甲外加兩千潰兵以及陳泰來手中的一千多潰兵都已經被吓破了膽,縱然是己方的人數占據着絕對的優勢,在面對百姓的時候也一樣能神奇的一潰千裏。
明興握着手裏已經沒什麽肉的雞腿,死活都想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是的,最近一次強征青壯的行動又失敗了,最大的戰果就是搶回來幾隻雞,而代價卻是又一次損失了陳泰來手下的兩個河标兵丁。
明興把雞腿随手扔到一旁,哎的長歎一聲,對陳泰來和吳祖德等人吩咐道:“先回兖州府吧。”
然而陳泰來卻沒有理會明興,反而在吳祖德等人拱手應下的時候,若有所思的看向那幾個趴在地上争搶雞骨頭的潰兵。
明興見陳泰來不答話,心中忍不住微怒,喝斥道:“陳泰來!本撫在與你說話呢!”
陳泰來沒有像明興想象中那樣誠惶誠恐的認錯請罪,反而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雞翅膀,又看了看那幾個潰兵,笑道:“我隻在覺得,咱們幾個跟他們幾個挺像的。”
“隻要萬歲爺從他嘴邊扔下兩塊沒什麽肉的骨頭,咱們這些人就會像餓狗一樣瘋搶,咱們幾個搶的頭破血流,萬歲爺看的哈哈大笑。”
“但是咱們從來沒想過,憑什麽咱們就得搶被人吃完後随手丢棄的,既沒有什麽肉也沒有什麽味道的爛骨頭?爲什麽咱們就不能吃肉?”
明興心中一凜,有心想要發怒,卻又礙于眼前的形勢,不敢對陳泰來逼迫太甚,所以隻是緊皺着眉頭,訓斥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我們做奴才的,自然要争搶主子扔下來的骨頭,難不成你還想要吃肉不成?”
陳泰來卻認真的點了點頭,望着明興說道:“撫台大人你是萬歲爺的奴才,所以你要争取萬歲爺扔下來的骨頭,唆啦兩口的同時還得搖搖尾巴,可是,我陳泰來不是萬歲爺的奴才!我他娘的想當奴才都當不上!”
明興心中大怒,卻又不得又強壓下心中的怒火,沉聲道:“你若是想當萬歲爺的奴才,那就等剿朱逆之後,本撫親自做保,爲你擡旗,如何?”
陳泰來卻沒有直接回答明興的問題,而是搖了搖頭後說道::“最近我一直在琢磨着,咱們明明手裏有刀有槍,怎麽就剿不了一個朱勁松呢?還有,剿不了朱勁松也就算了,爲什麽就連拉個壯丁,都會被那些泥腿子們趕得倒處跑?”
“後來,我想明白了。”
“朱勁松那個逆匪之所以剿不掉,是因爲那些泥腿子們向着他,咱們想要剿他,那些泥腿子們就會提前給朱逆通風報信,所以咱們還沒找到朱逆的影子,他就已經提前走脫了。”
“還有那些泥腿子,他們之所以向着朱逆,是因爲朱逆殺了官,放了糧,既沒逼着那些泥腿子跟他造反,也沒搶那些泥腿子家裏的一針一線。”
“反倒是咱們這些官兵,看看,既他娘的拉壯丁,又他娘的搶人家的雞,搶就搶吧,還他娘的隻搶到這麽幾隻,簡直比反賊還不如。”
說到這裏,陳泰來又深吸一口氣,說道:“之前我還想着要忠君報國,可是後來啊,我發現這他娘的就不是那麽回事兒!”
“吳祖德給你送了銀子,所以他治下出了朱逆這等反賊也能安然無恙,顔向清也給你送了銀子,所以他治下出了農會也能照樣做他的知府老爺。”
“而我呢?就因爲我沒給你送銀子,所以我手下的河标就該被你派去送死?”
陳泰來越說越怒,到最後幹脆指着明興罵了起來:“幹你娘的,你說給老子擡旗,當老子不知道這是緩兵之計?一個鞑子,讀了兩天書,就他娘的以爲自己真個知兵了?”
“所以,你也不必給老子擡旗了,反正擡了旗也是當個奴才,當奴才就得卑躬屈膝,反倒不如那些農會裏的泥腿子們,他們還能擡起頭,挺起腰。”
明興心中大怒,噌的一聲站了起來,指着陳泰來罵道:“你好大的狗膽!你這是造反!”
随着明興的話音落下,場面頓時陷入了一陣詭異的甯靜,繼而又響起了一陣戗啷啷的聲音,卻是幾個在明興身後不遠處的滿州馬甲們持刀在手,想要将陳泰來圍越來拿下。
陳泰來絲毫不懼,曲起手指伸到嘴裏打了個響哨,然後才抄刀在手,哈哈狂笑着說道:“對啊,老子就是造反!反了又如何!”
而随着陳泰來的話音落下,陳泰來手下的親兵在互相對視了一眼後,也都各自抄刀在手,擋在了陳泰來的左右。
眼看着氣氛越來越緊張,說不定就是一場要命的火并,吳祖德趕忙湊到明興身邊,讪笑着對明興道:“陳總督一定是喝醉了在說胡話,撫台大人萬萬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說完之後,吳祖德又對陳泰來道:“陳總督,就算你不爲自己想想,也要爲自己的父母妻兒想想才是,怎麽喝了二兩貓尿就在這兒胡說八道?還不趕緊給撫台大人賠個不是!撫台大人寬宏大量,定然不會與你一般見識?”
明興冷冷的哼了一聲,将目光投向他處,其中的意思簡直再明顯不過——隻要你陳泰來承認自己是喝多了貓尿說胡話,那本撫就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然而陳泰來卻絲毫不領情,反而哈哈笑了一聲,說道:“如果不是我手下還有這一千多的兵丁,如果不是他明興手下隻有兩千滿州馬甲,他他娘的會不跟我一般見識?”
說完之後,陳泰來又望着吳祖德等人,高聲道:“如今單縣反了,蒙陰也反了,大清氣數将近,你們願意繼續給鞑子當狗,你們當!别拉着老子!”
明興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指着陳泰來連罵兩聲反了!反了!罵完之後,明興便對一衆滿州馬甲吩咐道:“拿下!”
陳泰來也絲毫不懼,反而直接操刀沖向了明興——明興是兩千馬甲的主心骨,隻要明興一死,兩千馬甲就不足爲慮,而自己身後的那些親兵還有河标潰兵,卻都是從自己老家招募來的,他們會怎麽選擇,根本連想都不用想!
明興心中大駭,想要拉過吳祖德等人擋在自己向前,然而吳祖德等人見勢不妙,早在明興吩咐馬甲們拿下陳泰來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腳底抹油的準備,現在眼看着明興想要拿自己等人當替死鬼,吳祖德等人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一邊跑的同時還一邊大喊着陳泰來已反,明興已經殉國。
這下樂子就更大了。
明興身邊的那些滿州馬甲自然知道明興還活着,然而其他的滿州馬甲卻不知道,以緻于一部分馬甲都想護住明興,還有一部分馬甲想要拿下陳泰來,更多的卻是跟着吳祖德等人一起跑路。
反觀陳泰來身邊的親兵,這些人都是陳泰來的老鄉,平日裏又多受陳泰來的恩惠,這時候一個個的拼死護着陳泰來殺向明興,卻是把明興手下的親兵和馬甲們殺得節節敗退。
兵法有雲:兵敗如山倒。
雖然有打仗就是打後勤的說法,但是這種說法是基于戰略層面的,放到戰術層面上,打仗就是比的誰的作戰意志更強,誰更不怕死,作戰意志更強更不怕死的勝,作戰意志弱,膽小怕死的敗。
勝者生,敗者死。
這也是爲什麽要在戰略上藐視敵人,要在戰術上重視敵人。
現在,明顯是陳泰來和他手下的那些河标兵丁更不怕死,而明興這邊反而相對混亂,以緻于明興這個山東巡撫也隻能由幾個親兵護送着跑路。
至于剩下的那些滿州馬甲……生死各安天使吧,反正明興是顧不上他們了。
反倒是殺退了明興的陳泰來,此時卻是興緻高漲,招呼了一衆親兵以及一衆河标兵丁後叫道:“咱們今天殺退了鞑子,已經是謀反殺頭的大罪,大家夥兒要是不想死的,那就跟着咱接着造反!”
陳泰來的一個親兵擡頭望着陳泰來道:“爺,兄弟們都是跟着您混的,您平日裏待兄弟們不薄,您要帶着咱們造反,兄弟們肯定沒二話!”
說完之後,這個親兵又将目光望向其他親兵和河标兵丁,高聲道:“總督大人平日裏待咱們不薄,反倒是鞑子不把咱們當人看!現在總督大人要帶着咱們反清,咱們肯定追随總督大人,你們說是不是!”
陳泰來瞧着響應者多是自己的親兵,而那些河标兵丁卻都有些遲疑,當下便哈哈笑了一聲,說道:“大家夥兒剛剛都跟鞑子厮殺過,他們也就那鳥樣兒!”
說到這裏,陳泰來又語帶威脅的說道:“别忘了,你們剛剛可是殺了許多綠營的兵丁,還宰了好些個官老爺,這就已經是謀反了!”
“兄弟們,那朱逆能占了蒙陰這邊反清,山東巡撫親自帶兵都剿不了朱逆,難道他就能剿了咱們?所以,咱們也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回濟甯去反清複明!”
“隻要兄弟們跟着我殺回去,我也絕對不會虧待了各位兄弟!殺回濟甯後,我自任大明濟甯州總督,兄弟們也各有封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