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無言之際,衛峥看向了墨家钜子田鸠,便朗聲笑道:“墨門一派,天下顯學也,貴派祖師爺墨子亦是一代大師,雄辯天下,所著《墨辯》即可窺伺其雄辯之才,今日盛會,墨家钜子田鸠先生莅臨于此,不若就由田鸠先生開始,如何?”
田鸠頓時離席起身,面朝衛峥一拜,不卑不亢的說道:“如此,田鸠恭敬不如從命!”
說罷,在諸子百家的注視下,墨家钜子走向了争鳴堂,在右側席位坐下便是一語不發,見此情形,衛峥哈哈大笑一聲,目光繼而望向諸子百家,道:“好,諸位皆可向墨家钜子挑戰!”
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儒墨兩家互打口水戰已經持續了一百多年,墨家祖師爺墨子是第一個指名道姓批判儒家的人,墨子可謂是辯論界的宗師級人物,雄辯之才怕是比孟老夫子隻強不弱,田鸠作爲墨家第四代钜子,其辯才怕也不容小觑。
不過,這等關頭,作爲死對頭的儒家第一個跳出來是毫不意外的事情。
果不其然,第一個對墨家钜子發起挑戰的就是儒家之徒,孟老夫子閉幕不語之際,身後的一群學生當中便有一人走了出來,旋即來到了中堂,首先對衛峥躬身一禮,其次便對墨家钜子田鸠一禮,方才說道:“在下景春,鬥膽向先生挑戰!”
景春?王座之上的衛峥頗爲意外,此人年不過二十五,這就是景春?這位儒生說過一句非常稱贊縱橫家的一句名言: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與此同時,孟老夫子的這位學生已經來到了争鳴台左側的席位坐下,目光再度落在了墨家钜子身上,便是毫不客氣的質問道:“墨家鼓吹兼愛天下,四處行俠仗義,卻從來沒有人幫助過先生,也不見神明賜予先生福報,爲何先生一如始終?莫非有狂疾?”
大殿之上,田鸠的幾名弟子一聽景春如此毫不客氣的質問,尤其是最後一句大罵墨家是不是有病,簡直過分!
儒墨兩家一下子就變得劍拔弩張起來了,文人相輕,又是恩怨的兩家,雙方互看對方不順眼,即便在這大雅之堂上那也是毫不掩飾。
王座之上的衛峥性質使然的聽着,卻也一語不發,而身邊的太史已經開始做筆錄,把景春的話給記錄下來并流傳千古:
景春謂子曰:子之爲義也,人不見而助,鬼不見而富,而子爲之,有狂疾!
争鳴大堂上的田鸠席地而坐,無波無瀾,聽了景春這番挑釁的質問也并未生氣,而是淡定的回答:“敢問閣下,一爲表裏不一之人,閣下在時他便幹活,不再便不幹活;一爲表裏如一之人,閣下在與不在皆兢兢業業,閣下是喜前者亦或者是後者?”
景春想也沒有想,直接回答:“當然是後者!”
田鸠淡淡的回答道:“如此看來,足下也病得不輕啊,呵呵……”
如此簡單的一句反問,景春頓時面紅耳赤,一群儒生面色皆不大自然,而墨家弟子莫不拍手稱道,諸子百家玩味不已,反倒是孟子異常淡定。
衛峥亦且一語不發,田鸠不愧是墨家當代钜子,這簡單的一句反問,深得墨辯精髓,這是典型的墨家辯論邏輯,将對手引入自己的語言圈套,然後使其自相矛盾,衛峥也是一大辯才之人,自然輕而易舉的就看出了其中的門道。
墨家钜子的這一句話,衆人都聽出了其意,确實無人助我,上天亦不會賜福于我,但這些根本就不重要,墨家之所以行俠仗義,兼愛天下,是因爲墨家子弟本性便是如此,不過是在追求自己内心的境界罷了,如果這也叫做病,那你景春喜歡表裏如一之人,看來也是病得不輕啊。
田鸠的話也被太史如實的記錄了下來:
子曰:今使子有二臣于此,其一人者見子從事,不見子則不從事;其一人者見子亦從事,不見子亦從事,子誰貴于此二人?
景春曰:我貴其見我亦從事,不見我亦從事者。
子曰:然則,是子亦貴有狂疾者也!
太史記錄下來之後便看向了争鳴堂上的兩位,景春的落敗在衛峥乃至孟子的預料之中,對手完全不在一個層級上,輸了到也不丢臉。
景春心有不服,便再問道:“先生兼愛天下,卻也未能做到對天下人有利,我不愛天下人,也沒有什麽害處,先生何故獨自而非我?”
田鸠問道:“今有一處失火,一人捧水而來,意欲澆滅大火;一人捧油而來,意欲火上澆油,皆未至,足下贊同前者還是後者?”
景春立即回答:“自然是捧水之人。”
田鸠頓時一笑,道:“奇,老夫亦且這般認爲!”
在座的衆人也聽出了墨家钜子的弦外之音,尤其是衛峥,顯然,田鸠此言不僅僅是回答景春,還是對他這些天下王侯說的,以此比作天下征伐,如同燒起了一場亂世的大火,而推行“兼愛天下”,就等同于捧着一桶水去救火;而你不愛天下人,放任這場大火殃及無辜,這就相當于抱着柴禾添油加醋,田鸠的弦外之意便是對衛峥說:目前這場亂世大火并沒有變化,但最終撲滅這場大火的,顯然是水,而非焦油。
景春自然也聽出了田鸠的話外之音,卻微微搖頭,說道:“在下不敢苟同,我愛同鄉勝過外鄉人,愛家族之人勝過同鄉,愛雙親又勝過家族之人,莫非這不是人之常情?在下從來隻聽說過殺他人以利己,卻未曾聽說殺自己以利他人。”
聽完景春這番話,田鸠看了一眼對方,繼而開口道:“閣下意欲将此想法廣而告之?”
“然也!”
卻見墨家钜子連連搖頭歎息,說道:“老夫奉勸閣下最好不要廣而告之,足下之論,若有一人聽之,信之,便有一人要殺你;若有十人聽之,信之,便有十人要殺你;若是全天下人都聽之,信之,那便是整個天下人都要殺你!”
景春面色一變,驚疑不定的問道:“先生此話何意?未免危言聳聽爾。”
田鸠注視的對方,反問道:“殺人利己,這不是閣下剛剛說的嗎?”
“這……這……”景春不知何言以對,左顧右盼看到了同門搖頭歎息的模樣一陣面紅耳赤,不由得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老師孟夫子,發現孟子此刻面無表情,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席地而坐。
無奈之下,甘拜下風的景春隻得羞愧的離開了争鳴台。
“田鸠先生,彩——!”便聞諸子齊齊喝彩之聲響徹大殿,這三問三答,儒家弟子可謂一敗塗地,來到這裏的諸子士人大呼過瘾,今日算是親自見識到了鼎鼎大名的墨家辯術。
說起來,田鸠在這場論戰中最厲害之處就是讓自己想要說的話從對方口中說出來,三問三答,皆深入淺出,讓人甚覺快哉。
就在衆人喝彩的時候,席位當中,就坐在衛峥側前方的道家莊周搖頭失笑的自言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門雖獨能任,奈天下何啊!”
衛峥聽到莊子他老人家的感慨,不禁若有所思,田鸠反駁景春所說的話,已經有點詭辯的意思了,三問三答之中,這位墨家钜子都巧妙的避開了景春所提出的兼愛天下的主張矛盾,田鸠并沒有解釋爲什麽自己對雙親的愛、與陌生人的哎應該是一樣的。
或許,連田鸠本人都覺得有些強人所難吧,也難怪莊周會由此感歎。
顯然,景春并沒有看出這個問題根本,而且三次都被田鸠帶入語言圈套當中,終歸還是欠缺了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