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能看出仙靈觀三位對那個凡人船工的不同,封乘雲做事八面玲珑,城府深沉,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他特意傳音交代車勝親自陪着瘦高船工,接受衙役捕頭的初步訊問。
夜幕如蓋,天空飄着冰寒雨絲。
幾處火堆邊,不時傳來船客悲從心來無語凝噎的嗚咽,以及衙役的低聲呵斥。
遠處傳來一聲驢叫,張聞風三人轉頭北望,黑暗中飛來一匹黑色神駿驢子,老瘸子右手抓着鐵釺,從驢背利落跳到地上,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神色複雜,迫不及待問道:“風哥兒,他人在哪裏?傷得怎樣?”
張聞風笑道:“您老别急,他福大命大,隻一些皮肉之傷。”
朝看過來的封乘雲拱手示意,縣官不如現管,他不便越俎代庖叫人過來。
封乘雲笑着回禮,朝那邊火堆的人群招手。
車勝忙帶着已經問完話的年輕船工快步走來,老瘸子定定瞧着年輕船工黝黑略有些稚氣的臉龐,火光映照下,讓他看出了年輕時候幾分自己的影子,那眉眼有三分随她。
隻一眼他便确定是自己的種!
夏莳娘,你好狠的心!
當年砍一刀也就罷了,拆散我們父子骨肉分離十八年。
“瘸叔,你們慢慢聊,這麽多年過去,有甚誤會都可以解開,我們去那邊。”
張聞風見父子兩人相互打量,他們在這兒多餘礙事,低聲交代兩句,便和二師兄、嶽安言飛去稍遠處的河面上,等着土靈的喜訊傳來,封乘雲幾人都飛了來,低聲交談着。
驢子好奇不已,它内心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裝着沒看到觀主的手勢,留在原地看看年輕船工,又看看壓抑着激動的老瘸子。
這個衣衫褴褛的年輕漢子,真是老瘸子的兒子?
它怎麽就看不出有幾分像?
到底是不是老瘸子的種哦?
老瘸子是個老江湖,他穩了穩神,選擇單刀直入,“我年輕時候闖江湖有個綽号,叫‘平槍張’,大号叫張宜方,夏莳娘沒跟你說過?”
年輕船工聽得“平槍張”三個字,臉色已經變了。
那幾位會飛的神仙老爺對他像親人般溫和,他終于明白其中原因,待聽到“夏莳娘”的名字,勾起他多年飄零求生遭受的委屈、孤單,随着心底憤怒徹底爆發,歇斯底裏叫道:
“她爲甚麽要跟我說起伱!她帶着我東躲西藏時候你在哪裏?她帶着我走了好好遠的路,你在哪裏?她被人亂刀砍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裏?我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你告訴我……你在哪裏啊!”
年輕船工的眼眸通紅,眼前這個垂垂老矣瘸了一條腳的老漢,就是他魂牽夢繞無數次夢裏見過的英雄蓋世的老爹?
他吼得滿腹辛酸,吼得淚流滿面,吼得生無可戀。
年少時候拖着一條木棍,四處乞讨爲生,被同齡孩童丢泥巴驅趕。
被狗眼瞧人低的狗子追咬,幾次從花子幫派逃離,遭受辱罵白眼多了去。
他像一顆路邊野草被所有人嫌棄,所有人不開心都能踩他幾腳,他做夢都想娘,想爹,想有一個遮風擋雨、黃泥糊牆的茅草屋小家。
除了夢裏有,他一無所有。
老瘸子呆在當場,口中喃喃:“她死了,死了嗎……我一直以爲她活得好好的,她砍斷我腳筋,逼我退出江湖仇殺,我再沒踏出希嶺縣半步……”
柱着鐵釺的右手再也無力支撐身體的重量,老瘸子兩眼茫然往下坐倒。
心亂如麻,傷心欲絕,精氣神從骨子裏洩去。
看熱鬧看得唏噓不已的驢子吓了一跳,忙一腦袋頂着老瘸子,慢慢放下去,觀主他們三個也是,不從中撮合反而跑掉,不當人子啊。
年輕船工趕緊抹一把淚水,跑上前扶住輕飄飄的老人,滿臉惶急,手足無措。
好不容易找到爹,把爹給氣死……他也不活了。
遠處黑暗中的張聞風回頭看一眼,與二師兄、嶽安言交換一個眼神,妥了。
幾人便不再注意岸上的事情,往下遊河面眺望。
若是土靈的法子不能捉到水妖,他們必須趕緊傳訊謝護法請求援助,并分頭去往上下遊的無數碼頭,禁止所有碼頭船隻下水,能救多少算多少。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岸上的訊問告一段落,執法衛、衙役帶着幸存船客、船工往北尋路走去,等到了附近鎮子,再換乘馬車、牛車連夜趕去城裏,唯獨留下年輕船工與老瘸子在低聲說着什麽。
沒人打擾他們,除了驢子在一旁杵着。
“樂子,樂子……”
被帶走的兩名船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其中一人回頭低聲焦急叫喚,屁股上挨了一腳,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再也不敢造次。
老瘸子沖才認下的兒子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官面上的事情有風哥兒處理,他慢騰騰站起身,臉上有失落,有欣慰,道:“樂子,咱們爺兒倆回家,等過些天把你們身上的事兒料理幹淨,挑個黃道吉日,我帶你回張家莊,認祖歸宗。”
随着仙靈觀地位提升顯赫,他不再是見到官府下意識心頭發怵的鄉下老漢。
他打算将張家祠堂好生修葺一番,購置一些宗族産業。
這次風哥兒能夠及時出現搭手救起樂子,使得他們父子團圓,是這些年他燒香積下的陰德,是祖宗保佑。
驢子馱着一老一少像差着兩輩分的爺兒倆,騰空而起,往仙靈觀方向飛去。
過了約半個時辰,空中走來提着一條兩丈餘長鲇魚精的矮小漢子,把死透的水妖丢到岸上,矮小漢子道:“我将附近幾十裏都走了一遍,應該沒有漏網之魚。”
依他的性子,不會下大力氣主動除妖。
瞧着張觀主面上,他幹脆将事情做得漂亮點,反正也不費多少事兒。
山水不分家,他是土靈不假,懂些門道收拾水裏的小家夥,自是不在話下。
張聞風笑着拱手多謝,目送土靈消失空中,和石懷安客氣幾句,與封乘雲聊了聊,又囑咐陳青橋好生養傷,幾人皆大歡喜各自回去。
兩條水妖自是由石懷安帶去州城請功,滞留大河的妖物極難剿殺,誅殺所獲得的功勞,卻是超過陸地上同階妖物。
三人落在後面,往西北方悠悠飛去。
嶽安言突然傳音道:“土先生說他發現水下有一處殘破水府,他特意用陣法将門戶禁制起來,說地下‘水脈’還有殘餘,才被兩條鲇魚利用成精,讓我有時間可以去探一探,水脈對我的修煉大有用處。”
張聞風笑道:“好事啊,咱們仙靈觀又将開疆擴土,另立别府。”
“呵呵,恭喜師妹,又得機緣!”
“同喜同喜!”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