峣西河有一段約三十餘裏,處于山嶺綿延少有人煙荒蕪之地。
上下遊來往船舟,也盡量選在白天中間四個時辰通行,除了河水湍急,水底礁石密布外,據說此地是前朝水神老爺的水府所在。
夜晚或陰風晦雨日子,河面經常會噴發十餘丈高水柱,或平地起大浪的古怪。
水上人家讨生活不易,久而久之這段河面有了一些約定俗成的規矩。
近段日子,荒僻河面來了一位佩劍年輕道士,每天大約申時正飛來,然後沿河踏水而行,在三十裏水面走上一個來回,遇到落單船舟還提前避開,不論下雨太陽,天天如此。
不知從哪裏開始,慢慢地在附近幾處碼頭流傳出那個年輕道士神仙,不辭辛苦每天來此地,是在尋機斬殺水下作怪的妖怪,爲民除害等等,傳得活靈活現,人雲亦雲。
天轉秋後,一陣秋雨一陣涼。
張聞風抽出時間每天前來峣西河踏河觀水,看似踏在水面,其實足底還離了尺餘,腳下行雲流水,卻有許多講究,他用的是九宮步伐,或折轉,或迂回,或閃進直行。
月餘後他開始走得緩慢,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再沒有步伐技巧。
身處水面,氣穩則神定,神定讓他體驗到了随波逐流。
腳下步子由快至慢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轉變。
體内氣機相應的也水柔無聲變得緩慢。
上善若水,不覺中他又進入渾然忘我的凝練劍氣的狀态。
青袍飄飄,步步踏出一種緩慢神韻。
天邊一個黑點飛快接近,停在三十餘丈外的水面上。
來的是州城巡風使石懷安,他負責附近幾個縣域的巡風稽查,見行走水面的張觀主朝他微笑點頭打招呼,便知道不會打擾對方,卻不知因爲他的到來,打破了對方的忘我。
“張觀主,這些日子可探查出什麽蹊跷?水底下是否真有妖物?”
“尚未遇見船夫所言種種古怪,等有消息,我傳訊告知石道友一聲,到時咱們查它個水落石出。”
“如此甚好,辛苦張觀主,能與張觀主聯手是石某榮幸。”
“石道友太客氣了,咱們彼此彼此。”
“哈哈,等閑暇了,咱們去州城喝一杯水酒。”
“一定,一定。”
就在水面上,兩人聊了片刻,石懷安拱手告辭離去,他已經來過兩回,當初在白虎嶺與張觀主合作讓他嘗到了甜頭,他當然不想錯過機會。
公門之中好修行,也得自己主動把握。
張聞風迎着挂在極遠處的水面夕陽,走出好幾裏,仍然沉浸不了忘我之中。
微微搖頭,他沒有責怪石懷安來得不是時候的意思,就當是修行路上的小磨砺,須怪不到誰,堅持着一步一步走完全程,身披殘霞餘光,往西北方的道觀飛去。
晚課之後,沿着仙靈觀地盤巡視一圈,腳邊是長得比狗子高大的山獾,小家夥一到晚上,精神頭便來了,眼珠子放出黃橙橙的光芒,它躲了驢子老爹一些日子,現在不用了,驢子已經恢複正常。
揉了揉山獾硬得豬鬃似的背毛,讓它自個巡視,張聞風往清正别院走去。
月光下,他看到場坪裏有好些學徒在玩耍,或舞劍練技。
也有的學徒在住處打坐靜心,等待亥時初的熄燈鍾聲,再上床榻睡覺。
這個時間段是學徒們一天放松的時候。
張聞風沿着走廊行走,不時與打招呼的學徒點頭,提醒在訓堂和藏書室的學徒注意休息,幾間練功房都有人挑燈修煉,水清如自然是其中用功最勤的那個。
小姑娘一身單衣,額頭汗水涔涔,在循宮踏位,走轉如盤葫蘆,掌拳轉換随身走,九宮步的基礎九組動作練得純熟,近三個月的修煉,打出了兩分熟能生巧的别開生面。
張聞風暗自點頭,水清如沒有修行資質,對于武道領悟卻是所有學徒之中最強。
他也是傳授了這套基礎拳技之後才發覺。
這就是所謂天道弄人,“關上一扇門,必然會開啓一扇窗”的小造化。
“觀主。”
小姑娘打完一組動作,停下來行禮。
張聞風微微點頭,走入用黑漆畫出的九宮方位圖中,道:“你可以試着将走樁慢下來,這套九宮拳的精髓在于以柔克剛,以慢打快,後發而制人。你對九宮基礎拳架、走樁和步法都掌握得很好,且看我演示一遍如何将九宮拳打得慢下來,能學幾分便算幾分,不用刻意強求。”
他盡量的把自己理解的九宮拳打得快了三分,要不然太慢了,水清如沒法子學習揣摩。
小姑娘站在外面,抿緊嘴唇,瞪大眼睛不敢稍眨,在觀主起拳架開始走樁,她便覺得似有水流氣勁環繞身周,無形無迹,随着觀主奇慢無比的拳技走動而形成滾滾不絕浪潮,她像一片樹葉飄零,置身水中似乎随時會覆沒。
九組動作走完,觀主收手而立。
令人窒息的氣勁煙消雲散去,小姑娘眼眸晶亮,大口喘氣,她看懂了。
“看清楚了嗎?”
“清楚了。”
“行,你自個練習,熄燈鈴響前一刻鍾,必須回去洗刷。”
“是,觀主您慢走。”
小姑娘拱手行禮,目送觀主出門往别處去了,她讓自己從興奮激動中冷靜下來,她發現對于剛才觀主施展的仿佛水浪濤濤的拳技,有種不可名狀的親近和理解。
她一遍遍走樁行拳,仔細回味揣摩觀主的拳技。
燭光微微晃動,地面上孤影搖曳。
張聞風走回水潭竹樓旁的林子空地,拉開拳架,在月光下緩緩走樁打拳,這次,再沒有氣勁溢出,沒有水浪滾滾的異象,所有的勁力和氣息皆收歸自身小天地。
附近靈氣受他打拳牽引,慢慢形成流動之勢。
法力不外洩,純粹依靠自身竅穴吸納靈氣引發的外界異動,與體内氣息循環,遙相呼應,他沉浸其中以水生木,生生不息。
大道修行,往往有異曲同工之妙。
自此之後,張聞風不管是練拳、練身法,還是練劍術,皆是緩慢無比的溫吞水一樣看得讓人不得勁,他自己樂在其中。
驢子熬過寫字前面的難關,它已經喜歡上了舞文弄墨的意趣,每天不寫上幾張,渾身不得勁兒,它毛長得快,仙靈觀地盤上每天都能看到它馳騁的雄姿身影。
在西潭嶺附近,有一塊埋入地下不知多深的巨大岩石,高出地面丈許,正好作爲驢子每天鍛體沖撞的工具。
驢子看着觀主慢吞吞練劍,它撇嘴撒腿跑了,它還是喜好狂野的沖勁。
爺們,就是要猛!
九月菊花飄香的一個下午,嶽安言從望霞嶺小竹屋走出,穿着素白長裙,身姿妙曼,臉色似平常一樣溫婉帶着一絲淺笑,漫步走到山下。
她終于修複心境,頗費周折從陣法上找到契機破境成功。
太不容易,總算是沒有落下太遠。
她曾經對這個世界失望到心灰意冷,處處感受都是風刀霜劍,身心俱疲。
幸好,她有觀主,有二師兄,有道觀,有送她禮物的驢子,有許多學徒。
她不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看着在前面等她的觀主、二師兄、驢子,以及驢背上馱着的胡恙兒,嶽安言展顔一笑,秋色增光。
“我成功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