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州,徘風古鎮。
外号“張半仙”的中年道士,背着裝有卦桶、抽簽竹筒、龜殼銅錢等吃飯家夥什的青布包裹,左手拿着兩張合一起的小杌紮,右手抓着正面寫有“摸骨算命”背面是“張半仙一卦三文”的布幌子,與街尾已經擺好攤位的同行點頭打招呼。
不過留着花白胡須賣相極佳的算命老者,對于張半仙的禮貌笑臉回以一聲冷哼。
同行是冤家,古鎮上的算命生意原本就盤子不大,勉強有酒有肉的營生。
上個月從外地來一個搶生意的家夥,還開出一卦三文的定價,盤踞此地多年的算命老者胡師傅若不是瞧着破落道士身強力壯,忌憚走南闖北行走江湖的大都有工夫傍身,他恨不得對這個不識趣同行飽以老拳驅逐出鎮。
見人下碟、看人下菜,是算命行當因人而異收取卦金的不二法門。
一口咬死“三文”這個定價,一兩天的生意再好,又且能細水長流天天有肉吃?
老者恨煞了這種到處攪亂生意的過路同行。
張半仙在離老者兩丈外的街邊擺好兩張杌紮,持着布幌子,臉上帶着淡然看破世情的笑容,觀察着來往行人,又似目光空洞,誰也沒有去看。
才坐定不久,有生意上門了,是個生得富态穿着綢袍的過路客人。
在算命老者暗藏羨慕的斜眼關注下,面貌陌生的圓臉過路客一屁股坐在杌紮上,沖張半仙拱手,道:“師傅請了。”
古鎮冬日陽光很暖和,張半仙瞧了客人一眼,神色竟然冷淡下來,歎氣道:“客人慢走,貧道學藝不精,解不了你的困惑,另請高明吧!”
手伸往東邊,正對着恨不得起身拉客的胡師傅。
過路中年客人氣得起身就走,問都沒問算什麽,神神叨叨開口拒絕,明目張膽爲邊上同行攬客,耍這種下三濫的江湖騙子把戲,他且會上當?
走出三步,中年男子在胡師傅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停步,回頭盯着穿一身棉布舊道袍手肘處還打了個不明顯補丁的中年道士,嘴角帶一絲刻薄譏諷道:“隻要你說得出我欲算之事,三百個銅子奉上。”
不管算命道士說什麽,他都一口否定,當場打臉這兩個江湖騙子。
張半仙微微搖頭,低聲道:“‘偏财留不住,五鬼損陰德’,及時收手或可保命,去吧。”
胡師傅嘴角鄙夷地歪着,像這樣模棱兩可又唬人的行話,他也經常說。
眼前的過路客生得富态,鞋邊不沾泥土,街中間有牽着青驢的下人等着,另外有一名護衛,腰間斜挎着一柄腰刀,那護衛目光一直在過路客身上,所以能判斷過路客是行商之類生意人。
講些與“财”有關的話題,再危言聳聽“保命”字眼,而不用爛大街的“血光之災”吓人,不愁過路客不心思搖擺,站定多問幾句,同行欲擒故縱手段玩得很溜。
胡師傅基本上不做指望能撿到這樁有油水的生意了,空歡喜一場。
過路男子猶豫半響,圓臉上帶着幾分小心,緩緩走回去落坐,湊近算命道士低聲嘀咕,道士隻是搖頭,不肯接送上門的生意。
男子是自家事情自己心中有數,他供養小鬼的隐私,連家中妻妾都不知曉。
這段時間家中發生了許多怪事,生意不順,貨物接連出事,途徑古鎮,他無意中看到路邊算命攤子,便走攏過來想求一個心安。
中年男子從袖口掏出錢袋,拿出一顆一兩重銀锞子,病急亂投醫,他覺着是遇到高人了,舍不得銀子送不走五鬼。
張半仙不肯接,低聲道:“貧道解不了,另請高明吧,或可以去附近有名的道觀試試。”
觀主若是在此地,捉鬼自不廢吹灰之力。
他能看出眼前男子額頭隐約的鬼氣,卻不想損耗自身陰德幫一個不相幹的自作自受路人,能指點迷津,已經是仁至義盡。
“道長,求您慈悲爲懷伸手幫一幫應某,爲表誠意,我再加錢。”
既然知道是祖傳家養的小鬼鬧騰,導緻家宅不甯,生意接連破财,男子記起祖上口口相傳的告誡,趕緊将錢袋中的零散銅子、銀子、銀票全部掏出來,遞給眼下的救命稻草。
貴人出現,他舍财隻爲保命。
太陽底下,隔壁胡師傅伸着脖頸眼睛都快要冒出幽幽綠光。
算命這門生意大有可爲啊,碰上這麽一個舍得的豪客,後半輩子的酒肉錢有了。
張半仙隻是搖頭,不去看數額不小的錢财,伸手做請。
中年男子急得額頭冒汗,街頭冷眼看着的護衛趕緊走過來,擔心東家上了江湖騙子的大當,剛準備說話,中年男子揮手讓護衛走遠點,他将錢物又塞回錢袋,在身上掏摸,從懷裏摸出一塊用黑布包裹着的黑黝黝的鐵片,三指長寬,鏽迹斑駁,上面似有古怪的殘缺蟲鳥文字。
張半仙目光一下子被男子手上的鐵片吸引。
“先生,請瞧在先祖面上,出手一回,些許薄禮請收下!”
中年男子見落魄道士果然認識他手中鐵片,知道是遇對人了,将鐵片和錢袋雙手奉上,傳承數百年曾經富甲一方的大家族,淪落到現今人丁稀少的慘淡光景。
成也五鬼,敗也五鬼,他不信也得信了。
“貧道先瞧瞧此物。”
張半仙伸手拿了小鐵片,仔細辨認查看半響,又起身走動思索好大一陣,歎道:“罷了,貧道出手一次,嘗試與‘它們’溝通,幫令祖了卻當年因果,善始善終吧。”
這枚鐵片是一件卦寶,也是一枚記載傳承的金簡,裏面記載着一門叫“鐵闆神數”的神妙卦術。
是上一次靈氣潮漲時期,已經飛升去上界名叫“應赅”的卦師所留,算到了這支後裔将面臨斷子絕孫危機局面,裏頭都寫清楚了。
鐵片卦寶上刻有蟲鳥古字,需要用神識查看:“緣起緣滅,即是渡劫。”
他舍不得這門卦術,便隻能幫前輩消劫。
或許,這是一場新的緣起,他隐約覺得自己不能錯過。
“承惠三文銅錢,概不賒欠!”
張半仙将鐵片收進袖口,聲音平淡道。
這枚卦寶是應赅卦師付給他消劫的代價,捉鬼的小事,隻值得三文銅錢,這是他自己定下的走脫凡路期間的規矩。
中年男子趕緊取出三枚銅子遞上,他知道江湖中高人多有怪癖。
三丈外的那名護衛看着落魄道士還真隻收了三枚銅子,以及那塊像古董的鐵片,不由對算命道士刮目相看,現在再怎麽看道士都不像江湖騙子了,一舉一動都透着高人風範。
隔壁的胡師傅看着同行收拾東西,拿着布幌子跟着過路客滾蛋,他心底嫉妒得無以複加,同行的手段太高明,那個豪客已經入套,到了言聽計從叫不醒的盲從地步。
同行太狠了,百多兩銀票都瞧不上,這是要上門去将豪客騙得傾家蕩産啊。
他深感慚愧,這麽多年在街邊吃灰,時運不濟,從來沒有碰上如此好事,他趕緊将自己的地攤和杌紮挪到同行留下的風水寶地。
張半仙跟着中年男子走了大半天,來到岩平城,當晚便在應府後院擺下法壇,做法半宿,收掉五名與應府息息相關的家鬼,翌日飄然離去。
他不精通收鬼之術,些許小事,不宜勞煩觀主大老遠跑來。
他隻是按鐵片中記載的法子,與當年應赅卦師留下的家鬼溝通一番,答應今後使用手段送五個殘缺鬼魂下冥域,消去應赅卦師的劫數,“說服”五鬼的過程花了不少時間。
觀主送幾個小鬼下冥域,舉手之勞,真不是難事。
離開岩平城,張半仙繼續北上,每到一個鎮子,他都要擺一兩個月卦攤,生意不在好壞,他“堪”的是凡俗人心人情,經常拿着小鐵片攏在袖内摩挲感悟卦術。
他有感覺,等他将這門送到手的神奇卦術,領悟出皮毛,便是他突破之時。
緣起緣滅,亦是修行。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