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他猛地跑到煉屍爐前,手微微地顫抖,伸向爐蓋。
那些烙印在心底三十年的祖訓,瞬間浮現在腦海,就算天地崩塌世界末日,他也不會忘記。
煉屍爐被打開的那一刻,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淚水如洪水般沖出眼眶,流淌在歲月年輪中的裂開的每一條裂縫中。
他跪地不起,慢慢閉上眼睛,一曲葬歌從他半開半合的口中傳出:
“生于末世的人兒,怨恨是塵埃,可浮可沉可紛飛,生于天地間的人兒,你帶着福音走來,灑下雨水,洗淨塵世流入海。”
此時的煉屍爐内,一襲青衣随火苗擺動,長發及腰秀美如絲,少女臉色紅潤,肌膚白裏透紅,靜靜地躺着,如同沉睡千年的聖女。
他聲音低沉的葬歌,繼續回蕩在陰暗的煉屍房内:
“靈魂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爲世間帶來永恒的光亮,遊離于無界的人兒,你從末世走來,你從亂世離去,聽到大地的呼喚,願你止步人間。”
隻見少女胸口微微起伏,眼睛緩緩地睜開,暗紅的眼眸裏閃動着火花,一眨一眨的,逐漸變作清澈的湖水。
葬歌依然在煉屍房内飄蕩:
“惡魔在黑暗中跳動,晨音尚早,墓鍾已經敲響,黑夜裏的燈塔,不要熄滅燭火,她正在歸來,請爲她指引黎明的方向。”
少女坐起身來,左看右看,眼神飄忽,迷茫中透露着可愛,火焰包圍着她,她卻毫發未損、衣衫靓麗。
近處看去,隻見一層薄霧遊離在她的周圍,阻隔着熊熊烈火。
葬歌若隐若現:
“你走過每一片血染的土地,你尋遍每一個曆史的角落,你穿過每一條山川河流,遺忘不是你最終的歸宿,響起吧,無界風鈴。”
三生三世的記憶,如潮水襲來,少女上揚嘴角,呆萌的神情随即變作傲慢的笑容,一道麗影閃出煉屍爐,喊停了他低吟的挽歌。
他遲疑片刻,繼續唱完最後一句:
“願你聖潔的靈魂,永世不滅。”
少女轉來轉去,端詳着面前的糟老頭,嘻笑道:“老伯伯,歌唱得不錯,很像兩千年前的那個人!”
葬歌的尾音驟停,他睜開眼睛,打量着眼前活蹦亂跳的少女,問道:“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頌葬者的始祖,莊王之子僖王?”
“嘻嘻……無可奉告!”
少女沖他笑笑,轉身要走出煉屍房。
看到少女活潑開朗的模樣,他臉上浮出了笑容,本來眼睛就小,笑起來就隻剩幾道皺紋挂在眉下。
少女走出門很遠,他才大聲喊道:“如果你再見到他,替我問聲好,就說,祖師爺放心,頌葬者的傳承,千年來經久不息。”
“爲什麽?”少女轉身問道。
“祖師爺定下規矩,頌葬者隻能一脈單傳。”
“每一代就一個人呀,那如果沒來得及傳就……不幸死去,該怎麽辦呀?”少女好奇道。
他被眼前這個可愛少女逗得哈哈大笑,說道:“對你也不必隐瞞,頌葬者是不會意外死亡的!”
三十年來都沒見他這麽開心過,話也多了起來,繼續說道:“頌葬者能夠看到人一生當中的死穴,自己肯定是不會踏入的,若不是自己求死,就不存在意外死亡的可能性。”
“爲什麽要一脈單傳呢?”少女眨眨眼問道。
“意外死亡也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如果人人都是頌葬者,世界豈不亂套喽?”
“那爲何還要傳下去呢?斷掉算啦!”少女很郁悶。
他笑着搖頭,然後又點頭:“差點忘了,你說的對!再替我轉告一句,就說,頌葬者的使命今日已完成,老夫榮幸之至!”
他又補充一句:“從此世間不會再有頌葬者。”
少女不懂他在說什麽,不過應該能夠猜到那麽一點點,所以她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臉頰上也升起兩團紅暈。
告别老伯伯,少女一蹦一跳跑出了火葬場。
豔陽下,微風中,她裙擺飄蕩,迎風奔跑,笑容被亂發遮蓋,更顯迷人。
她跑向梯田,跑進莊王陵墓,跑入地獄之門。
…………
少女走後,他看看表,已到下午上班時間,才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
不過他一點都不餓,靠在煉屍爐上,點上一支煙,吞雲吐霧,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牆壁,若有所思。
祖上千年傳承的那句話,回蕩在他的腦海裏:
“挽歌永世不息,直到唱響無界的風鈴。”
卷煙已燃盡,燒到手指他才回過神來,剛剛的經曆,好似做了一場千年的夢。
現如今,等待千年的使命已完成,他本該開心才是,可心裏卻始終有一塊石頭,讓他的眉頭越皺越深。
他不知道千年前曾發生過什麽,但他知道那一定是驚天動地的,所以才使得頌葬者流傳于世。
他能從少女的命途中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看到一些隐沒于曆史長河中的沙粒。
他隐約地感覺到,頌葬者的使命并未完結,唱響無界風鈴,拯救少女,也許隻是個開始。
或者說,使命确實已完成,但他從鬥笠男子身上察覺到了危機,身爲最後一代頌葬者,他不能坐視不管。
他拾起掃把,用心地打掃着煉屍房的每一個角落,就像在清掃他青春歲月裏,埋葬在此地的所有記憶。
待煉屍房内一塵不染後,他回到了自己那不足十五平米的平房裏,脫去工作服,洗得幹幹淨淨涼在門外。
從抽屜裏拿出一支半截鉛筆,拿出一張泛黃的信紙,工工整整地寫下辭職信。
從床底的舊箱子裏,翻出一頂黑色布帽,披上一件軍綠色外套,沒帶任何行李,他慢慢悠悠地走出了火葬場,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三十年前,他秉承祖訓,低調做人,隐沒于山林之中,做一名普普通通的靈魂擺渡人。
三十年後的今天,使命終結,他的出世,定會掀起一場人神之間的地下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