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裏進出的人,臉上都不會有笑容。
家屬不會笑,員工更不會,因爲這個火葬場明文規定,上班期間笑一次,扣十塊錢。
唯獨一個人是例外的。
他是火葬場建立之初的首批員工。
三十年過去了,設備在更新,員工在流動,老闆也在更換,隻有他,是一成不變。
工資一個月三百塊錢從沒變過,工作崗位一直都在煉屍爐旁,上班時間從來都是面帶微笑。
若非要說他哪裏改變過,那就是年齡,從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變成了年過半百的糟老頭。
三十年來,他親手焚燒過的屍體,比他見過的活人還多。
因爲他買不起房子,就住在火葬場的一間不足十五平米的屋子裏,而且很少出火葬場,不是必須親自買的東西,他都讓同事給捎帶回來。
他也沒有什麽興趣愛好,一個修了幾百次的老式收音機,便是他唯一的休閑方式。
大家都很感激他,因爲他住在這裏,就不用在安排人員值夜班了,當然他肯定也不會有媳婦。
這天上午,煉屍房裏,他和往常一樣穿着髒兮兮的灰色工作服,靠在被煙熏黑的牆壁上,點一支卷煙,山羊胡子一動一動,吐出兩個濃濃的煙圈。
他在等待下一位靈魂要升入天堂的人,又或者是下地獄。
房門被推開,一具被汽車碾壓稀爛的屍體被放入煉屍架,同事點頭示意後,他眯着眼睛笑了笑。
這裏的人工作時候很少說話。
端詳着眼前的屍體,他搖搖頭,自言自語道:“唉,真是無知啊,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同事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他,問道:“這個人的死穴是什麽?”
“知識。”
“此話怎講?”
“若她的父母不逼她讀書,她學習成績就不好,成績不好就考不上大學,考不上大學就不會遇到那個人,就不會和那人結婚,就不會生那孩子,就不會在去學校接孩子的路上被車碾壓。”
“……”
同事不是無語,是默不作聲,不理解不相信也不反駁,對他這樣的話語習以爲常。
(所以不要總是逼孩子,你懂的……)
臨近正午,他送走第十六個靈魂後,已經有些疲憊,剛好也到了午飯時間,便打掃衛生準備休息。
就在這時,煉屍房的門又被人推開,不是同事,而是一個戴鬥笠穿粗布麻衣的男子,橫抱一襲青衣貌美如花的少女。
不辦手續能直接闖進來的人,肯定來者不善。
“下班了。”他低頭掃地,沒有正眼看鬥笠男子。
“重新開爐,現在火化!”鬥笠男子話語兇相,把少女抛在了停屍架上。
“下班了。”他依然沒有擡頭。
鬥笠男子上前揪起他,狠狠道:“别說下班,哪怕你們火葬場現在要關門,也要先把這具屍體給火化了!”
“你已經踏入死穴,不久以後,我應該還會再見到你的。”他淡淡地說道。
“什麽他媽的死穴,别在這裏神神叨叨,現在不開爐,不日爐中躺的就是你!”
“好吧。”
他不是怕鬥笠男子,他是不想在這裏鬧事,損害到火葬場的名譽。
火爐還未冷卻,再次被打開。
這時他才注意到架子上的少女,眉頭立刻深皺入骨,不由地汗冒滿額,自言自語:“不可能。”
鬥笠男子不耐煩道:“動作快點,别磨叽!”
“她未走入死穴,這樣的年紀,壽命不該到終點。”他搖頭說道。
“死亡是事實,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就行了!”鬥笠男子沒好氣說道。
爐火溫度已到,門扣被打開。
他抱起少女,卻遲遲未動。
鬥笠男子見狀又嚷道:“沒力氣的話我幫你,一大把年紀了早點退休吧!”
說着就去搶奪少女的遺體。
他側身躲過,平靜道:“人命應由天定、自定,而非他人來定。”
“你想找茬是不?”鬥笠男子手摸向腰間,要拿出兇器的樣子,“若現在不焚化,我保證,明日這個火葬場就會消失,包括你!”
“好吧。”
在他的眼中,這位少女壽命并未到,可火葬場是他三十年的歲月青春,他能看出鬥笠男子勢力龐大,說到定能做到。
他别無選擇。
青衣少女被放入火爐的抽屜内,緩緩合上,熊熊烈火瞬間将少女吞沒。
一曲哀歌回蕩在煉屍房,回蕩在整個火葬場的每一個角落。
一滴眼淚,從他布滿皺紋的眼角流出,滑落煙黃的臉頰。
鬥笠男子轉身離去。
…………
邙山腳下,明月酒店。
鬥笠男子敲門而入,說道:“少主,事已辦妥!”
少年摘下耳機,點點頭,沒說話。
揚琴黯然低頭,心情隻有她自己知道,人間之事,有得必有失,取舍僅在一念之間。
若她遇到的第一個人不是少年,也許就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鬥笠男子繼續說道:“再過幾日,地獄之門内的局勢就會明了,到時候不管他們是死是活,咱們也該行動了。”
“三日之後,去聖陵。”少年又戴上了耳機。
“三日隻怕局面還不能定……”鬥笠男子遲疑道。
少年沒說話,戴着耳機估計是沒聽到,或者是不想聽。
“好吧,三日後行動,我去準備了,告辭!”鬥笠男子拱手道,轉身走出了房門。
…………
火葬場的煉屍爐旁,他默默地流下眼淚,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應該是祭奠靈魂的挽歌。
他流淚不隻爲少女,還爲他奉獻青春歲月的火葬場。
因爲,在她親手将少女送入煉屍爐的那一刻,他就決定了辭職離開,離開這裏,是良心所示。
他親手焚化一位他認爲壽命未到的少女,會遭天譴,心靈會受一輩子的折磨,沒有顔面再呆在這裏。
雖然他還沒想過離開後要去哪裏,要幹什麽,也許離開這裏,他什麽都不會做。
焚化時間已到,他緩緩起身,走向骨灰口。
打開蓋子,他極力睜大豌豆般的小眼,看了又看,山羊胡子不停地抖動,工具滑落在地。
幹幹淨淨的洞内,竟無一粒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