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議。
和以往的每一場朝議一樣,百官列隊宮門之外,伴随着鍾聲入宮。
隻不過,自那一場稅案消息抵達京城之後,劉洪濤這個往日名不見經傳的名字,亦是随之處在風口浪尖。
最受關注了,自然不是所謂的稅案功績,而是内閣首輔小兒子的這個身份。
所謂的稅案功績,究竟是一個什麽情況,對于滿朝文武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心知肚明的事情。
正是因爲心知肚明,對這些内閣首輔,自然也就有了不少窺視般的打量……
這一切,劉起元自然是心知肚明,從前明崇祯帝駕崩,到現如今,雖不過五六年時間,但朝堂的局勢,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前,秦公輔政,但秦公的根基,隻是局限在軍中,朝堂天下,皆在文官士紳影響之下。
而随着綿延不休的民亂,在一場場對内或對外戰争的影響下,秦公倚仗戰無不勝的軍威,影響力急劇擴散。
但哪怕到大恒立國,秦公的影響力,也遠遠沒到可以改朝換代的程度。
大恒立國之後那天傾之局,便清楚證明了一切。
但奈何,天子,硬生生用戰無不勝之軍威,鎮壓了一切不服,打出了這浩瀚江山。
所謂成王敗寇,他們這些前明舊臣,也在這時勢變幻之下,一點一點的被淘汰着。
到現如今……
他們這些曾經與大明天子扳手腕文臣……
影響力,也被一點一點的削弱到了極緻。
朝堂之上,真正的文臣,已然隻是少部分,縱使是少部分,在天子的分化之下,也敢全部抱團取暖,還得分化成幾個派系。
稍有風波,對他有所窺視,俨然是無比正常的一件事。
“臣,參見陛下!”
承天殿中,文武百官參拜,一場朝議,亦是正式開始。
和以往的朝議一樣,每次朝議,這朝堂上都可謂是有處理不完的事情。
所謂爲官爲民,這本就隻是一個空洞的定義詞,天子很清楚,這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爲官……爲民絕對不是第一要素。
人性如此,極難改變。
要想讓官爲民,那就隻能用嚴苛的監督,逼着官員爲民爲國。
而這,需要一個集權的大政府,他這個天子要營造出一個大治的潑天大勢!
由上至下,潑天大勢洶湧而來,爲官再利己,在明面上,也隻能老老實實的服從着這大勢而爲。
而這潑天大勢,源自這些年用無數的人頭滾滾建立起的法度規矩,震懾着人心,束縛着言行。
這便是大治的基礎所在,若這一點都做不到,再繁華,都會是空中樓閣,待繁華散去,那必然就是一片糜爛腐朽,必然是衰落。
如此之下,有利自然也就有弊。
利于國,利于民,弊于官,弊于心。
嚴苛的監督束縛,不斷實施的大策,帶來的,便是連軸轉的忙碌,百官如此,他這個天子也是如此。
人心總有疲倦之時,爲官也不可能如機器一般,單純爲民。
縱觀青史,官員文人們,爲何都喜歡吹捧“仁政”的根本原因,就是在于此。
仁于民非仁政,仁于官,才是毋庸置疑的仁政!
對這一切,天子自然是門清。
他這一生,是不可能有仁政了。
再大的弊處,也得受着,他甚至都計劃着,有朝一日,他的生命盡頭,他或許該帶上一批人走,好好的清掃一下所謂的弊!
天子思緒飄忽隻是一瞬,朝堂上開始的議事,便将天子的注意力給吸引過去。
一如往常的議事,持續了約莫一個時辰,才堪堪結束。
往常朝議,到這時,差不多也該結束了,而這一次,朝議即将結束之時,突如其來的一道聲音,卻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陛下!”
隻見内閣首輔劉起元站出,朝天子一拜。
天子詫異,眸中思索之色一閃而逝,似是想到了什麽,天子嘴角微揚,擡手:“愛卿有何要事?”
“臣請審查泉州稅案!”
一句話,朝堂之上,驟起一片喧嘩。
天子卻沒有太多意外,饒有興趣的環視了一眼朝中文武,一個個驟變之神态,清晰映入眼眸後,天子這才看向了躬身而立的這些内閣首輔。
此案,誰來查,劉起元内閣首輔都脫不開關系。
唯有他自己捅破這個毒瘤,他來大義滅親,他劉起元才能傲安全脫身。
但……這可不是他想查,就可以查的。
從前明,到現如今,他用了十餘年時間,才把前明的文官士紳打壓到現如今這個地步。
對文人的改造也才種下種子,若讓他劉起元代表的文人士紳來查武勳,而且查的範圍還是江南海疆戰略之地……
此等縱虎歸山之事,他可不會做。
自古以來,統治者要統治天下,哪怕是一方枭雄,要争霸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弄明白自己的根基是什麽!
即……後世耳熟能詳的階級!
縱覽青史,曆朝曆代的統治根基,大都差不多。
無非就是從門閥世家,一點一點轉變到了士紳地主。
這兩個階級,便是曆朝曆代的統治根基所在。
天子與門閥世家治天下,亦或者天子與士大夫治天下,除此之外,便無其他。
而他李修,顯然不同。
前明文貴武賤的大環境,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哪怕他權勢再顯赫,哪怕他當年輔國理政,隻要他在明朝的大環境之中,他就永遠與士紳地主這個階級,不是一路人。
他的根基,是他用一次次大捷,硬生生從前明那惡劣的文貴武賤環境下,闖出來的百戰鐵軍!
他與傳統的士紳地主,是敵對陣營,這也是他在前明掌權之時,舉步維艱的最根本原因。
而當他篡位立國,也再一次清晰證明了他的根基所在。
一聲聲高呼萬歲,随之而來的,是除了軍隊這個根基外,其他幾乎全部衆叛親離的慘淡之景!
階級矛盾,根本無法彌補。
也正是因爲看清楚了一點,在撐過了那天傾之局後,他便果斷揮舞屠刀,開始了名爲改革,實爲階級鬥争的屠戮!
從北地,到江南,數不盡的人頭滾滾,而這些人頭的主人,皆是很多王朝的統治根基……士紳地主!
這也是爲何這些年,因“文官”而出現的動亂,幾乎成爲常态的最根本原因。
但顯然,一個王朝,要穩定,要統治天下,就必須有一個可靠的根基。
但他的統治根基……武勳軍隊,用來打天下尚且還好,到了治天下,縱使他用盡各種手段,什麽武院民科,什麽武轉文,什麽軍隊專業,什麽學院培訓……
但顯而易見,這些,維持不了大恒數千個縣的統治!
這也是爲何朝堂各部,又慢慢從傀儡,恢複實權的最根本原因。
就如明太祖朱元璋從底層草民奪得天下,盡管對元時的文官們再恨之入骨,最終,明太祖朱元璋,也隻能選擇與士紳地主妥協,共治天下。
但明太祖朱元璋,終其一生,對文官士紳,自然苛刻到了極緻。
而他昭武帝,現在也是處在了這個尴尬局面上。
軍隊能打天下,能鎮壓一切不服,但軍隊,治不了天下。
縱使他幾乎将天下士紳地主屠戮了個遍,階級鬥争都延續到了鬥地主分田地的地步,但他,還是隻能選擇一部分士紳地主合作治天下!
而來宗道,劉起元,楊嗣昌等等官員,自然就是這一部分士紳地主的代表人物。
明太祖朱元璋,最終也隻是抵達了他昭武帝這一步,妥協合作,再以自古未有的嚴苛,對待文官士紳。
剝皮充草,戴枷辦公,一場又一場的大案肆意牽連……
已然很清楚說明了明太祖朱元璋對士紳地主的透徹了解。
但他昭武帝,卻不願如此,合作歸合作,打壓也還是要繼續打壓,而且,他還想一點一點重起爐竈,就算是跟士紳地主共天下避免不了。
那這個士紳地主,也得是經他改造過的士紳地主。
而劉起元爲代表的傳統士紳地主,是暫時合作的對象,也是未來要慢慢淘汰的對象……
如此,雖然目前這些人的作用難以替代,但也絕對不代表着天子能坐視他們擴張影響力。
圈已經劃好了,這個圈,随着時間流逝,必然縮小,越過了這個圈,就得殺!
這便是天子對劉起元這些文官士紳的态度。
這已經無關于劉起元等人堪不堪用,這是階級的鬥争。
除非,他們也願意徹底接受他這個天子的改造,徹底順應時代,不然的話,淘汰,是必須的。
哪怕引起天下動亂,也是必須之事!
這一點,并不是什麽難以理解之事,天子的意志,已經顯露得一清二楚。
劉起元,也不可能不清楚。
所以……他劉起元,是要開始妥協了?
天子目光幽幽的盯着劉起元,妥協,也需要誠意來表明态度。
就是不知,他劉起元的誠意,能不能打動他這個天子?
光他一個人的妥協,可是沒用的,一個派系,也不是一個人的意志,就能完全左右的……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