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如此反常,爲何?
劉起元有些想不通,這完全是将簡單的事,弄得複雜了。
天子不明确态度,縱使有對靖國公的暗示,但天下大事,不明示,那做臣子的,必然各自揣測,就如群龍無首一般,各自争鋒。
這可絕不是一件好事情。
前明嘉靖以權術禦天下,文武百官皆以揣摩上意爲重,如此,天下何爲?
雖說此案涉及他之子嗣,若是可以,他自然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這般詭異……
可若是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思慮至此,劉起元似是想到了什麽,瞳孔驟然一縮,一股難言的恐懼,瞬間将全身籠罩!
這是一個天坑!
天子的意志,就是大恒的天,但,大恒,還有朝堂,還有文武百官,還有一級又一級的衙門。
天子沒表明态度,朝堂文武,各級官員,難道就不履行職能了?
一件震動天下的大案,且明顯異常,完全經不起查的大案。
天子沒正式表明态度,這件大案便草草結束,放任了不法之人逍遙法外。
哪怕這有天子的暗示,但……這份暗示,太過隐晦,甚至完全可以說,隻是靖國公的一面之詞!
如此,若案情草草結束,縱使這也是天子所想看到,是皆大歡喜。
但……
爲天子者,最忌諱何事?
文武是平衡,是制衡。
但此事一旦如此做,難道不是最爲皇權忌諱的文武勾結?
而且還是内閣首輔與大恒武勳之首的第一國公勾結!
颠倒黑白……指鹿爲馬?
做臣子的,犯了任何事情,都有回旋的餘地,哪怕是這次把他卷進去的這件事,也有一定的回旋餘地。
但一旦讓天子起了疑心,給天子心裏添了一根刺……
縱使此案他輕松度過,縱使天子一時半會沒有聯想至此,但一旦聯想至此……
觸犯了皇權禁忌,讓一個乾綱獨斷的天子起了疑心,劉起元有些不敢想,
思及于此,劉起元的臉色俨然都蒼白了幾分,背脊已然徹底被冷汗浸濕。
“劉大人?”
望着劉起元變幻不停的神色,靖國公驚疑。
劉起元心有餘悸出,差一點,隻差一點,他就真的踏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此案再怎麽把他卷進去,哪怕是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他去職罷官而已。
但一旦讓觸犯了皇權的禁忌,讓天子對他有了疑心,那可就不是罷官去職能夠解決的了。
而且,這可不是他一個人觸犯禁忌的事情。
他與靖國公壓下此事,那滿朝文武,天下文武,無一人對颠倒黑白發聲,這才是天大的禁忌!
“公爺……”
劉起元出聲,話到嘴邊,望着眼前的靖國公,他卻不知該如何言語。
他爲臣子,可眼前的靖國公,可不止是臣子。
包括他在内,觸犯了皇權禁忌,會萬劫不複,但……靖國公,可不一定。
不……或許是靖國公根本沒察覺到?
他的身份,似乎,對此不敏感,也很正常……
但不管如何,這,絕不是他能摻和其中的。
隻是瞬間,劉起元便壓下的心中的意動:“朝廷自有法度,此事不管内情如何,當按法度而辦!”
靖國公一愣,似乎沒反應過來,随即聲音都低沉了幾分:“劉大人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劉某爲官數十載,清清白白一生,如今垂垂老矣,也沒幾年好活了……”
劉起元聲音稍顯嘶啞,但言語之中的拒絕之意,卻透露得一清二楚。
靖國公道:“此案若查,劉大人你一世清名,恐難以保全。”
“公道自在人心。”
劉起元搖了搖頭:“本閣以爲,朝廷既然定下了法度,那不管如何,就得按法度辦事。”
“如若不然,今日因顧忌而無視法度,他日因顧忌又忽視法度,那如此下去,法度不存,國不将國,必有大禍!”
此言出,靖國公猛的起身,眸中俨然已有幾分怒色,但很快,怒色消散,轉而化爲了幾分驚疑。
“朝堂各部,文武百官,各有其職責所在,劉某有劉某的職權,公爺伱也有自己的職權……”
“陛下英明神武,雄才偉略,天下大事,自有陛下決斷,我等皆爲臣子,也有臣子的本分……”
言至于此,劉起元沒再多言,他的話,已經說得很直白了。
靖國公深深的看了劉起元一眼,沒再多言半句,拱了拱手,便告退而去。
靖國公離去,劉起元起身,踱了踱步子,約莫片刻鍾後,劉起元才似想通了什麽一般,揉了揉額頭,長吐了一口氣。
他大概是有些明白了天子的心思了,也大概想通了,如何做,對他而言,才是最好的選擇。
此案問題的根源,不是在于此案如何,而是在于皇權,在于皇權之下的天下形勢。
帝王之術,在于控制之下平衡。
不管是失了控制,還是失了平衡,對一個國家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前明兩百年的黨争不休,便清楚說明了失控失衡的恐怖後果。
如今國朝剛穩,國之大策,皆在朝堂。
而他爲内閣首輔,主持朝堂之事。
他在這大恒天下的使命,還沒有結束。
而徹查此案,有着王五的先例存在,必牽連于他。
而牽連到了他,文武之平衡,必然崩塌,也必然會影響到天子苦心積慮開始的昭武新政大策。
财稅體系,市舶體系,督學教育體系,裏甲改制……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朝堂各部執行,他這個内閣首輔,尚至關重要。
若僅僅隻是把他摘出來,這并非難事,他直接以内閣首輔之身份,督導此案,大義滅親,這風暴,怎麽也卷不到他頭上來。
但如此的話,文無恙,武遭殃,痛打落水狗這種事,誰都會做,朝堂的政治平衡必然會被打破。
這顯然不會是天子能夠容忍的。
若幹脆不查的話,那必然會讓天子這些年同樣苦心積慮打造的嚴苛峻法毀于一旦。
法度重在震懾,這份震懾沒了,那禍患,就可不是區區稅案,區區走私之案能夠代替得了的。
天子恐怕甯願徹查天下,動蕩天下,給法度再添震懾,也不會爲了圖一時安穩,而禍害綿延。
當如何兩全其美?
思及于此,劉起元眉宇之間,也不禁皺了皺眉。
似乎,隻有他站出來,才能做到兩全其美!
如何将他劉起元從此案中摘出來,又如何在他劉起元摘出來的情況下,徹查武勳,還能保持朝堂政治平衡不被破壞?
隻有一個可行之法……
那就是他劉起元站出來主動戳破毒瘤後,要露出屁股,露出把柄給天子,這個把柄,還得關乎他的生死存亡。
他被摘了出來,徹查此案,也不會影響到朝堂國之大策,而他又送上了天大的把柄給天子,天子也能很放心的徹查武勳,而不用對他有所顧忌,對他們這些前明舊臣有所顧忌。
如此,才是兩全其美之局。
也隻有如此,才能保證他劉起元,在這場風暴之中,安安穩穩的屹立不倒,也能保證,天子可以對他一定程度的放心。
如若不然,此案演變下去,任何一種可能,對他劉起元而言,顯然都不是好事。
若如靖國公所說,壓下此事,且不說那天坑的皇權禁忌,就說壓下此事後,那他劉起元的屁股上,不是屎也是屎了。
這就等于他把自己的把柄,親手送到天下官員武将手中,日後誰想使壞,隻需翻案,甚至都不用翻案。
畢竟,那群肆意妄爲的武勳,定然不會輕易停止不法,日後絕對還會出問題。
隻要出問題,一查下去,他那逆子就脫不開關系,而他,且不說被牽連,就是壓下此事的濫用職權罪名,也必然是少不了。
又或者讓地方上哪個二愣子,就好比那張煌言,這種年輕氣盛,且被天子刻意培養的官員,那必然是一腔孤勇正氣,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若是讓他锲而不舍的查出什麽蛛絲馬迹,不管不顧的直接捅了出來,捅到了明面上,案件的主導權,那可就不在他手中了。
到了這一步,天子對政治平衡再顧忌,爲了法度威嚴,也必然會嚴肅處理。
又或者哪個政敵想對他使壞,查出蛛絲馬迹後,直接将這事捅到了明面上,那接下來,必然是對他的連環殺招!
給他潑髒水,将他弄垮,對朝堂很多人而言,可都是有大好處!
畢竟,他這個首輔之位,盯着的人,可不少!
而且,首輔之位,也不僅僅隻是首輔這一個位子。
再或者最後事情無法收場,逼得天子親自下場,那以天子的行事風格,屠刀拔出來了,那就沒有收回去的可能。
不殺個人頭滾滾,不掀了桌子直接一鍋端,天子絕不會收手。
到了那時候,縱使天子顧忌情面,但他,說不得就得至遼省度過餘生了。
一切都很是清楚,他劉起元,要保全自己,就隻能這般行事。
不管是從哪個方面看,都是最有利的選擇。
隻是……這個把柄,亦或者說,用什麽把柄,才能讓天子對他放心?對他們這些前明舊臣放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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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